头顶的灯光照亮了房间。亮度控制的是恰适宜的,多一分则明,少一分则暗。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女人在我对面一把白椅子上款款坐下。她很美,尤其是那双如同黑珍珠般美丽的眼睛,仿佛黑洞般神秘深邃,不自觉得吸引着你的目光。
“如何,良平?你,想起来了吗?”她温和地问着我。
我依然沉默着,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似是早就有所预料,她轻轻地把一杯水,一粒绿白参半的胶囊推到我跟前。“吃了吧,你会好受些。”她柔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再次响起。
“我···我没有疯!那一天,我确实看见了!”我拍着桌子站起身,向着她大喊道。
”我知道的。这药只是帮你稳定下情绪,吃了它,我们慢慢聊,好吗?”
感受到她真诚的目光,我重新坐回位置上,略微迟疑后,便就着水把那粒胶囊吞入腹中。
“好了,现在,可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
炽热的太阳把冰冰冷的白光投进病房的窗子,把整个房间染上了一层可怖的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病床。白色的炽光灯下映着的是孩子一张苍白的脸。在这间4号病房里,听不见什么声音,四下里充斥着空旷与沉寂,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一样,沉甸甸的。
我为这位名叫圣安的男孩做着术前最后一次的身体检查,他的母亲紧紧握着儿子的小手,眼睛却一直注视着我,眼底的焦急像是快把人熔化似的。
“好,很好。身体状况一切正常,好好休息,下周应该就可以进行手术了,加油。”我向她微微一笑。
女人紧绷的身体刹那间便松弛了下来,也许是那么多天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竟是不免低声抽泣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一切都没事了。”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笑着对躺在病床上的男孩说。
“不必太过担心,就以往的经验来看,手术的成功率是很高的,所以,好好休息。”
女人用手帕拭干了泪,向着我隆重鞠了一躬:“谢……谢谢你,医生!”说罢,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来了。
“这是我应该的。”我向她摆摆手,转过头对着病床上的男孩微微一笑。男孩苍白的小脸上似乎又恢复了点血色,勉强挤出了一抹笑容。
轻轻关上房门,长舒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了抹宽慰的笑,不禁对自己所处的职业感到自豪。减少人间生离死别所带来的痛苦,这无疑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看着手里的病历单,“既然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那么接下来...”
“小张!”一个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赶忙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带着一副无框金丝眼镜的老者正向我缓步走来。是院长!他是一位十分仁慈的长辈,这几乎是院里所有人公认的事实基本没有人见过他发火的样子,面对任何人他总是显得和和气气的。 因为与我的父亲是旧交,我在这里工作平日没少受他的照顾。
他来到我的跟前,虽然是老者,但身高却比我高出了半个头还多。我只能微微仰起头,这才能与他的眼睛对视。
“有件事得跟你商量一下。”他压低了声音对我说,眯着的眼缝里闪过一丝幽幽的光。
“请不必客气,有什么要紧事,您只管说便是了。”我回答道。
“那到也不是甚么顶要紧的事,只是……那移植的优先顺序得换一换了。”他扶了扶镜框淡淡地说。
“顺序改变?”我眉头微蹙。
“对,这位病人优先。”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张类似信纸的东西递给了我。
我赶忙打开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介绍信”这几个乌黑的大字,旁边赫然正写着市长的名字。
我那握着信纸的手不由得变的紧了。
“那……圣安,他怎么办?”我努力克服着自己的心情,装作平静地问道,眼睛却在那白纸黑字上再也移不开了。
“只能延期了。这是市长朋友的儿子。他们捐了很多钱,这足够维持我们这医院运作个几年了。”他缓缓的说,“凡事都有个先后顺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是...”
“够了!”我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院长一声低喝打断了。似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脸上不由露出了点尴尬的神色,稍微顿了顿,然后才继续说:“这事就这么定了,谁也改不了。我想既然你是那孩子的主治医生,那就你去跟他们说吧。”
"可是我……我……"
院长叹了口气,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诶……我知道,你是个有追求的年轻人,有着自己的想法。但这就是现实,我们不得不向它屈服……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出去进修的机会吗?等这件事过了,我便立刻着手安排。至于那孩子,倒也不必太担心,说不定过几天就又找到了一个合适的……"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我只感觉周遭的一切仿佛也旋转了起来,慢慢地,眼前似乎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竟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缓缓地转过身,拖着这似乎被灌满了铅的身体,一步,一步,靠近了那扇映着大大"四"字的房门。站在门前,我能听见病房里那对母子的谈话,他们正对于未来抱有美好的幻想:母亲说:手术后,男孩便又能像牛日那样走路,奔跑,呼吸着空气中泥土的芬芳,抬头便能看见比窗户那隅不知广阔多少的天空。啊,多美的景色!
我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但却依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被蚕蚀殆尽似的。终于,我闭上了眼睛,用尽全身的气力,缓缓打开了房门……
几个星期后,那孩子的移植终是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在一个平静的下午永远合上了眼睛。
院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向我诉说这一不幸的消息。
办公室里面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在这里能看到整个医院的全貌。我看见,那母亲失了魂似的,披头散发,瘫坐在那4号病房的门前。她没有哭,也许是泪水早已经哭干了。我的心情不由得变得沉重起来,愧疚、不安,自责……种种情绪围绕着我,压的我喘不过气来,像是要把我溺死方才罢休。
脑海里不禁又回想起那个下午,那间白色的病房,以及得知消息时他们眼底的……绝望。
我的双腿顿时一软,竟是直接跪了下去。我看着自己那双沾染了鲜血的双手,眼神逐渐变得涣散了起来。毕竟,是我亲手,亲手,杀死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院长轻轻拍抚着我的背,叹息着说:“这都是命·····要怪只能怪那孩子命不好,偏偏就遇上这档事……但依我看,就算那孩子能正常进行移植,多半也活不下来……你可别怪我,想要拯救生命,就必须抛弃理想……别太自责,这并不是你的错……"
我只是木讷地点着头,灵魂似是被抽离了似的,只是呆呆地望着那间4号病房的位置。
突然,那孩子的身影又一次地出现了。他抬起头,向我痴痴地笑着。但只一瞬,他便又消失不见了。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撞开了办公室的门,我惊恐地回头看去,圣安正站在门口,脸上的笑容却全然散尽了,瞪着他那对死鱼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瞧这风……”院长说着便要去关门。
“不!别!别去!”我伸出手紧紧拽住了他。
“怎么了?”他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他···他在那儿!”我的眼睛依旧盯着那空无一人的房门。
“谁?你说谁?到底怎么了!"
我的声音停住了,瞳孔不自觉地放大,因为我看到,他,正一步,一步慢慢地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