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爬上了山尖,染红了天边。一天快要结束了。天气真好,空气也应该很清新。刘义堂想要把窗子开大一点,好好呼吸一口新鲜干净的空气,可医院把窗户给定死了,只能打开一小条缝。刘义堂不死心,直接把头贴到了这条缝上,闭上眼睛,用力的吸一口,意犹未尽,有种吸烟时吸进去的烟雾憋在胸口吐不痛苦的感觉。心里想着,医院也真是的,把窗户定得这么死,不就是怕有人想不开从这窗户上跳下去吗,可到这个医院的人呐,哪个不是为了治病好好活着,如果真是想死,就不会花钱来这个地方,死在家里就好。
不过,最近医生给用的针水副作用可真大,真的有让人有想死的冲动。半瓶针水才进入身体就开始出现呕吐,苦胆水都吐了出来,吐了之后还吃不下东西,吃不了东西就浑身没有力气,最后直接下不了床,在床上躺了三天。昨天那个让人想死的针水终于输完了,今天又输了一天的营养针水,晚饭终于能吃进去半碗白菜汤泡饭了。也终于能下床在这晚饭后到这大厅活动活动了。
大厅里不止刘义堂一个病人,他们都穿着同样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在这大厅里走来走去。有个约三十多岁的矮胖男人弓着身子,被家属搀扶着,衣服侧边还挂着一个袋子,袋子里面有一些淡红色液体。他走得艰难,一步一步往前挪,挪两步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刘义堂猜测他刚做完手术。和他同一个病房的病人也是昨天半夜刚做完阑尾手术。三点左右他的胃又痛了一次,护士给了止痛药,能忍了,迷迷糊糊刚睡着,隔壁床就做完手术被推进了病房,一时间病房里医生、护士、家属,还有仪器的声音,虽然胃痛缓解了些,但被吵得睡不着了。
今天早上主管医生查房,一进病房就对隔壁床说:“你要下床活动了。”他软在病床上,对医生抱怨道:“医生,我才刚做完手术,现在伤口痛,头也痛。昨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实在是没有力气,动不了。”医生看着他,对他的抱怨没有任何同情,“今天可以吃点稀饭了,可想快点恢复,早点出院,就必须尽早下床活动。”面对医生冷冽的声音,他也没再说什么。医生走到刘义堂的病床前时他坐在床边喝水,医生问他:“今天怎么样?”声音相对隔壁床温和了许多。他回答:“今天好多了,昨天半夜又痛了一次。”医生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对他说了句:“要尽量多吃东西,有营养的。有力气的话,还是要适当活动。”说完转身走了,走到门边又转头问了句:“儿子什么时候到?”靠在墙上的刘义堂的媳妇回答道:“明天。”医生点点头,走了。
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背着手在大厅里自如地来回走动,绕了几圈后他停在了艰难挪步的比较胖的男人身边,问道:“做什么手术?”
那个胖男人扶着移动输液架,皱着眉,微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阑尾。”
“什么时候做的?”
“昨天。”
“那是很痛。”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我做的是胆囊手术,今天第四天了,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我刚做的时候也和你一样,伤口疼得走不动,硬是被医生追着走。还好,现在高科技了,都打孔做了,不像以前开刀,好几天都下不来床。明天就不那么痛了。”
胖男人一边往前挪,一边说:“我的可能会痛好几天,医生说,我来迟了,阑尾都穿孔了,肚子里都是脓。”
“嗯,那是会恢复慢一点,不过也不用着急,最多也就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他们也就让你出院了”瘦男人一边和胖男人聊天,一边随着他的节奏往前挪。
他们终于走到了肩膀贴着肩膀的蓝色椅子面前。瘦男人帮忙扶着胖男人坐到了椅子上。刘义堂也已经坐到了椅子上,他看到了那个胖男人额角流下了汗珠。他像找话题似地问了句:“很疼吧?”
胖男人点点头。
“我也要做手术,但医生说做手术之前要先打针消炎,等炎症下去了才能做。”
那个瘦男人问道:“你什么病?”
刘义堂说道:“医生说,是胃溃疡。真是麻烦,我家还有一堆农活等着干呢,直接做了多好。这病啊,还真是耽误时间。”
瘦男人说道:“还是要听医生的,农活在怎么重要,也没有身体重要。现在医学都新进了,做手术伤口都小了。”说着还撩起了自己的衣服。三块白色纱布贴在他微微有些凹陷的肚子上。剑突下一块,肚脐上一块,右侧腹部中间一块。他把衣服撩得很高,可以看到他微微突出的肋骨,甚至锁骨都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到。刘义堂的肋骨也特别突出,特别是生病的这半年,就感觉肋骨和锁骨在快速生长,快要突破皮肤了。“你别看纱布遮着觉得它大,今天换药时我看了,其实伤口只有一点点,只缝了一针。”
“你的伤口和我的不一样,”那个坐在刘义堂旁边垂着头的胖男人也撩起了自己的衣服,或许是疼痛所致,他撩衣服的动作要更慢一些,“我的是在肚脐下面。”他的伤口也是用纱布包着,纱布上还有血渍。一个伤口在肚脐上,另外两个在肚脐下,一左一右,右边那个伤口插了一根塑料软管。
刘义堂指着那个管子说:“是插着这个管子,所以更痛。”
胖男人说道:“对,最主要就是这根管子,不然我可是很能忍痛的。医生说就是我太能忍了,都把阑尾拖穿孔了,才放了这根管子排脓。”
“管子拔了就好,”瘦男人说,“做胃手术要放的管子更多,和我同一个病房的那个就是做胃,放了四根呢。”
“每个人不一样吧,”刘义堂说,“你看我打针就在脖子上。”说着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用于输液的管道。
“我旁边住的那个也是跟你一样从那里打针,他已经做过手术了,说是来打……”他顿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好像伤口更疼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说道:“打针。”
坐在凳子最右边的是一个约七十多岁的老年人,她的短发刚好可以遮住耳朵,一头白发里掺杂了几根黑发。她走到了刘义堂旁边,看了看他脖子上的管道说道:“我家老头也是这样打针。”
“他血管也细吗?”刘义堂问。
她直了直身子,虽然她身高不高,但站着也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不是,他是癌症,半年前做了手术,现在是化疗。”
刘义堂仰着头直勾勾地看着她,一时间只觉得身体冰凉。
她好像没有察觉到刘义堂的异样,很随意地说道:“我该回去了,这会儿他针水快打完了。”
“我也要回去了。”那个瘦男人说道。
“我再走两圈。”那个胖男人说着话也缓慢地站了起来。
他们的话语就像微风,轻轻地从刘义堂耳边飘过。他好像对他们的话语点头了,又好像没有,他也记不清了。他慢慢地低下头,双手放到膝盖上,不自觉地颤抖。后背一阵一阵地冒冷汗,身体也一点一点软了下来。今天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一点体力,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昨天下不了床的状态。双手慢慢撑到椅子上面,还是忍不住在颤抖,没有一点支撑力。护士说了,他那是血管细,为了避免每天在手上戳好几针才这样的。
“进去吧,外面冷。”刘义堂媳妇的声音传来。看到刘义堂对她的声音没有一点反应,她走到他身边,再次说道:“回病房了。”
刘义堂听到声音慢慢抬头看向她,轻轻说道:“好。”
她扶着他一点一点往病房的方向走。他走得极慢,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像生病的不是胃,而是腿。
她也很有耐心,挽着他的胳膊,和他同步。
出病房的时候只用了一分钟,回病房用了十分钟。
一进病房,昨天半夜做手术的那个男人靠在病房上,床头被摇得很高,身后还塞了一个枕头。他在喝白粥。他媳妇说道:“大哥,要不一起吃点。他说肚子饿,医生说只能喝点白粥,还要他少喝点。唉!他哪忍得住呀,平时在家里可是要吃两大碗的。”
刘义堂媳妇说道:“生病嘛,只能忍一忍了。”她对着他们笑了一下,“我们吃过饭了,你们吃吧。”
刘义堂看了他一眼,他床边没有放着排脓的袋子,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了。他没有说什么,直接走到自己病床坐下。
他的病房靠窗,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看着窗外,夜空中有好多星星。他忽然想到一首儿歌: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他儿子小时候很喜欢唱的。“大志什么时候回来?”眼睛依然看向窗外,看着那些闪着光的星星。
“刚刚打来电话,说是明天十二点左右。”
“哦!”
“来,吃药了。”他媳妇把药递给他,他没有看药,也没有看媳妇,反正都是那些,他已经吃了一个星期了。他把一把药喂进嘴里,他媳妇又把一杯温水递给他。药虽然有些苦,但可以忍,他就着水把这些他不知道名字,护士说是消炎的药,全部吞进肚子里。
水杯递还给他媳妇。“你说,整天吃这些药能治好我的病吗?”
他媳妇好久都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去看她的表情。
“治不好,医生不是说了吗,你的病要做手术。”
“那为什么不尽快给我做手术呢?”
“那不是要先打针嘛,而且大志还没回来。”
“不就一个胃溃疡嘛,你照顾我就行,非得让大志回来,去那么远的地方,好不容易赚点钱,全都造到了路费上。”
刘义堂终于转过头去看他媳妇,她媳妇在铺床。县医院对他们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农村的农民来说算是大医院,可在他们看来病房仍然不宽敞,她只能在狭窄的过道里用塑料布垫在地上,上面铺上一个薄薄的毯子。虽然已经进入春天,可气候还没有完全暖和。她瘦弱的身体在这硬邦邦的水泥地上睡了十几天,好像更瘦了。
她跪在地上一边把毯子拉开,一边吸鼻子。
“你感冒了吗?”刘义堂问道。
她没有说话,只是摇头。毯子已经铺平,可她仍然低着头跪在毯子上。
刘义堂说道:“你起来给我打水,我要洗脸睡觉了。”
她连忙起身,偏过头,不让刘义堂看她的眼睛。她揉揉眼睛,走向了卫生间。
旁边的男人好像已经喝完了粥,塑料碗扔进垃圾桶弄出了声音。隔帘被拉了起来,但还是可以听到旁边病人他媳妇用力抖动毯子的声音。
刘义堂媳妇为他打来了水,他坐在床上洗了脸,洗了脚后就顺势躺下了。
“把脚擦干。”他媳妇把毛巾递给他,他又坐了起来,把脚上的水擦干,毛巾还给他媳妇后又躺下了。
平躺着,歪着头看向窗外。星星好多,好亮,真好看,像家里火炉里往上飘的火星子,只是那火星子往上飘一会儿就消失了,可星星却可以在夜空中待那么久,幸运的话或许可以到太阳冒出山头。他活了五十年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星星。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得到。
“你干什么?”
她媳妇把窗帘拉上,星星被全部遮挡了起来。
“太亮了,我怕你睡不着。”
他很无奈,“拉开,拉开,又不亮。”
他媳妇顿了一下,顺从地把窗帘拉开了。
如他所愿星星在天空中待了一整晚,这一整晚他都在看星星,舍不得闭上眼睛。他的病床边上也一直传来他媳妇翻动身体的声音。
早上八点半左右医生查房时,刘义堂在吃早点,是米线,他很饿,感觉可以把一个小碗米线全部吃完。
医生先是问旁边做阑尾的那个男人有没有放屁、有没有解大便和有没有下床活动。
他说:“我可是全都听医生的,忍着疼痛在外面走廊里来回走了十圈。”
医生笑了,“好,就是要多活动。”
医生走到刘义堂床边,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米线问道:“能吃完吗?”
刘义堂笑道:“昨天不行,今天可以。”
“好,能吃就要尽量吃。”
“儿子什么时候到?”医生又问道。
他媳妇回答:“十二点左右。”
“好,回来了就让他来找我。”
他媳妇点点头。
“医生,”刘义堂叫住了转身准备走出病房的医生,“能现在就给我做了吗?”
医生微笑着看着他:“现在还不行,你的胃溃疡面积太大了,必须打针把溃疡面积缩小一点才能做手术。而且你太瘦了,营养不行,就算做了手术也恢复不起来。”
“那吃药可以把溃疡全部消除吗?”
医生摇摇头。
“可是无论我怎么吃,就是胖不起来呀。”
“哎呀,你怎么那么啰嗦,合适做手术的时候医生会给你安排的。”刘义堂的媳妇插话道。
医生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着他说道:“等你儿子回来我和他商量一下治疗方案,你刚打完针,精神状态和营养状态都不太好,这次住院手术肯定是做不了了,等你好一些了就回家休息一个星期或者半个月,下次住院复查一次,如果没什么大问题,就给你安排手术。”
“医生,其实我可以自己做决定,不用等儿子回来。有什么你就和我直说吧。”
“我知道,可毕竟是大手术,要切胃的,还是得和儿子商量一下是吧。”
说完话医生转身就走了,刘义堂看着门口,这小碗米线是吃不完了。
中午一点儿子回来了,一放下包就去找了医生。刘义堂说,他要跟着去,儿子没让,她媳妇也没跟着去,就好像怕他跟去偷听,故意留她媳妇看着他。
儿子回来的第二天他就出院了。
回家后胃还是疼得厉害,吃过止痛药也没用。回家第五天,实在是痛得受不了了他们再次住了院。在一系列地检查后,医生在他住院第四天为他安排了手术。手术前一天医生把儿子叫到办公室好几次,总说签字,做个手术怎么有那么多字要签。这医院程序可真是麻烦。
手术后刘义堂的肚子上没有放四根管子,伤口也很小,有四个,每个伤口缝一针,他都没怎么感觉到伤口痛。手术后第一天没等医生来叮嘱他就下床活动了,医生在夸他的同时还是提醒他活动要适当。
他微笑着对医生点头。
打针还是在右颈部。本来那根管道出院时已经拔了,做手术时医生又给他放了一根。每次护士来输液,他都会问护士:“为什么要在这里打针。”护士还是那句话,血管太细了。这一次的液体同样会让他感到恶心、呕吐,只是相比上一次住院要可以忍受得多。
晚上胃还是会疼,每天晚上都要吃止痛药。他抱怨道:“为什么手术做了还总是疼?”儿子说,那是伤口,不是胃。可疼痛的位置明明不在伤口上。
这次他住了半个月,出院那天医生在给他拆线时交代:“止痛药吃完了就接着来开,饮食尽量是有营养容易消化的。”
他换下了病号服,穿上了儿子为他买的新衣服,没什么特别,就是他经常会穿的黑色。黑色外套,黑色衬衫和黑色裤子。他还抱怨儿子浪费钱。
医院里有两部电梯,一部电梯一直停在三楼,一部停在五楼,可能是病人治好了病出院在搬一袋又一袋可以塞满电梯的东西。他等得有些无奈走到窗户边,打开只可以开一小条缝的窗子,天气很好,阳光刺目,但他没有躲避,就一直眯着眼看向窗外,直到电梯到达他们的楼层,儿子和他媳妇喊他。他慢慢走进电梯,混进人群中,电梯真快,也没有在其他楼层停,不一会儿就到了一楼。儿子扛着用编制袋装着的被子、毛毯什么的,虽然它们便宜,质量也不好,可就是舍不得扔掉,想着拿回家也能用上一两年。他媳妇大包小包拎了一些东西,刘义堂作为病人什么也没拿。他们先去食堂吃了饭,食堂外面种了些花,那些花是粉红色的,开得正盛,花瓣也很多,一圈围着一圈。每一朵都很好看。他家去年刚新建了房子,儿子在新房子的二楼也种了许多花,上一次他回家的时候,他还在疼痛能忍受的时候给花浇了水。它们也开花了,红的,黄的,紫的,他不知道那些花的名字,也没有那个好奇心去刨根,却不妨碍他觉得花好看,比医院里的还好看。他很乐意忙碌一天后去照顾它们。
对呀,春天到了,花开了,明年它们还会开得这么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