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后的古槐又开花了。米粒大小的槐花成串垂落，在五月的熏风里摇成一片碎玉帘栊。我仰头望着那些细密的白花，忽然发现树干上那道歪歪扭扭的刻痕竟还在——那是二十年前表兄用柴刀划下的身高标记，如今早已攀到两人高的位置。树皮皲裂的沟壑里，蚂蚁列队搬运着飘落的花瓣，如同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树荫下斑驳的石磨盘还留着当年碾米留下的凹痕。记得每个夏夜，左邻右舍都会抱着竹席聚在这里乘凉。王婶的蒲扇总带着艾草香，赵伯的紫砂壶里永远泡着陈年乌龙。月光从槐叶间漏下来，在磨盘上洒下细碎的银斑，孩子们追逐着这些光斑，直到被母亲捉住按在膝头梳通打结的辫子。
青石板路从村口蜿蜒到祠堂门前，每一块石头都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晨露未晞时，石缝里的青苔会泛起翡翠般的光泽。早市开张的声响次第响起：张记豆腐坊的木门轴吱呀转动，热腾腾的豆香漫过门槛；铁匠铺的风箱开始呼哧作响，火星子溅在潮湿的石板上滋滋地灭去。卖糖画的老人用铜勺在青石板上勾勒飞凤游龙，琥珀色的糖浆遇冷凝固，揭起时带起细小的石屑。
我最爱雨后初晴的黄昏。积水映着火烧云，整条石巷变成流动的锦缎。倒影里浮动着竹篾灯笼的暖光，晚归的农人胶鞋底粘着新泥，在石板上印出深深浅浅的痕迹。谁家灶间飘来腌笃鲜的香气，混着潮湿的青苔味，在巷子里酿成陈年的酒。
祠堂西侧的旧戏台褪了朱漆，檐角蹲着的石狮子却被香火熏得发亮。每年三月三，褪色的雕花木台上总会响起铿铿锵锵的锣鼓。记得那年偷偷溜进后台，看见花旦对着缺角的铜镜画眉，油彩盒子里的胭脂红得惊心动魄。老琴师把胡琴搁在膝头调音，松香粉末在斜射的阳光里起起落落，像场不会停的细雪。
前年回去，正碰上戏班在排新戏。七十岁的琴师傅竟还在，手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按弦时却依然稳如磐石。他让我试拉那段《夜深沉》，马尾弓擦过蚕丝弦的震颤从掌心直窜到心尖。暮色里，我们坐在后台吃师娘熬的桂花酒酿，她絮絮说着这些年走了多少老伙计，又说新收的徒儿能把《霸王别姬》唱出九转回肠的劲头。
村北的银杏树怕是比我祖父还年长。深秋时节，金黄的扇形叶落满整个晒谷场，踩上去簌簌响着，仿佛大地在絮语。母亲总在这个时候晒柿饼，削了皮的柿子躺在竹匾里，渐渐缩成裹着糖霜的暖橙色灯笼。去年深秋视频时，镜头忽然晃到窗外那树灿烂的金黄，母亲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你爸前日修枝时摔了腿，却死活不肯砍掉伸向咱家窗户的那根横杈，说是等你回来还能在树荫下看书。"
腊月归家那日，暮色中的炊烟在银杏枝桠间缠绕。推开院门，八仙桌上摆着青花海碗，腌笃鲜的蒸汽模糊了窗上的冰花。母亲撩起围裙擦手，父亲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衣襟上沾着给窗棂刷桐油时溅的金星。砂锅里冬笋炖蹄髈咕嘟作响，混着柴火灶特有的松脂香，忽然就烫红了眼眶。
清明时节的雨总下得绵长。跟着父亲去后山扫墓，发现曾祖母坟前那丛野山茶开得正好。父亲从帆布袋里掏出黄酒，斟满三个粗陶杯："你爷爷那辈人走后，这些草木倒是愈发茂盛了。"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青石碑上汇成细流，冲淡了朱砂描红的字迹。归途经过老学堂旧址，墙根下的车轴草长到齐腰高，风过时掀起层层绿浪，恍惚看见祖父握着戒尺站在廊下，苍老的声音混着蝉鸣："草木知春不久归啊..."
暮色四合时，村口的土地庙前聚着焚纸的人。火光明灭间，纸灰乘着热气流窜向高处，像是无数黑蝶奔向星空。不知谁家的孩子举着风车跑过，彩纸扎的轮子在晚风里转成模糊的光圈，恰如二十年前那个追着蒲公英奔跑的下午。我蹲下身抚摸路边新发的艾草，指尖沾满清苦的香气，忽然懂得这些草木年复一年的荣枯，原是在替离去的人继续守护这片土地。
后记：去年冬天，老槐树最粗的枝干在暴雪中折断了。村里后生们要锯掉残枝时，九十岁的六叔公颤巍巍拄着拐棍来拦："留着吧，留着给雀儿做窝。"开春后，断裂处竟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芽衬着黝黑的断口，像道正在结痂的伤疤。昨日视频里，母亲指着树梢让我看：两只白头翁正在断枝间衔草筑巢，而树根处，我童年埋下的玻璃弹珠，不知被哪个顽童挖出来，在春阳下闪着微弱的蓝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