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榟 卫
吴 语 著
上集 华蓥山往事
第十九章
一担汗水为裹腹
满眼沧桑乱云渡
随狗叫声,保长和保丁消失在夜幕里。
“好人啊好人!”我爷爷奶奶和我爹妈,嘴里叨念着,感动得直抹眼泪。爷爷抖抖索索着嘴唇说:“看嘛,还是程先生有文化好,她晓得的事情多,懂得的道理也多,没人敢欺负的!”
姑妈说:“这些狗腿子,狗仗人势。”说罢就回屋去,端来一木盆白米,对我奶奶说:“婶婶,给娃儿们熬稀饭吃吧,若没有了,跟我说,我再给你一些就是。”
我奶奶无论如何不肯收下,颠着小脚送回姑妈家,姑妈又推回来,如此周而复始。姑妈干脆关上门,隔着薄薄一层竹块墙对我奶奶悄悄说:“婶婶,莫推来推去的,娃儿病了,要吃细粮才好得快些。过些天,给大家搞些粮食过难关。”
第二天,我退烧了,精神倍儿棒。
我爹在天不亮就吃了两大钵豌豆炖芭蕉蔸,收拾妥他的煤炭担子,发现套竹篓的箩脚断了,就拿着柴刀出门,就着明媚的月光,在竹园里砍了根慈竹回来,划破,削成大拇指宽的竹片,挽两个水桶大的蔑圈。再点燃谷草,让摇晃的火苗烧烤竹片正中,把扁担压烤焦黄的竹片上,沿扁担头子扳过两边竹片,拿细麻绳系好,再烧烤竹片头子,待焦黄时,就将竹片头绕蔑圈上缠几匝,半人高的新箩脚做好了。再放进竹篓子,拿麻绳固定扁担在箩脚顶端,一副结实的煤炭担子就成了。
爹苦笑笑自嘲道:“俗话说煤炭贩子一碗米,半夜就闹起。我没有一碗米,只有一碗干豌豆。”
我母亲把炒熟的干豌豆,装在一个黑布口袋里,拿一个小瓦罐装满水,叮嘱我爹:“当家的,路上小心点,别担重了伤身体。”
爹说:“我又不是三岁娃儿,我晓得。”
残月如弓,斜挂西天的云朵里,我爹担着煤炭篓子,披一身星光,踩着一路坑洼而迷茫的小路,爬陡峭艰难的华蓥山石梯,他担的不是煤炭,而是苦难的岁月,他跋涉的不是山路,而是无尽头的苦海。
落日坠入渠江时,晚霞烧透山河,爹担着沉重如山的煤炭从红红的落日余晖中归来。他光着身子,汗如雨下,仅剩的短裤,也可拧出水来。
黑黑的铮亮煤块,垒在竹篓上,如两座山峰,压得爹一路喘息,一路汗流浃背;也如同爹的日子,恓惶而迷茫。爹的肩上,一头是苛捐杂税,一头是生存的艰辛,他虽然年轻,却被苦难折磨得笑声远去,哀愁相伴左右,愁吃穿,还愁抓丁下苦力,更愁天公不作美,地里的谷子若是没有收成,岁月就会把他的头发和胡子熬白。
次日天不亮,爹就得起床,草草吞下一碗麻豌豆汤,再次担煤炭去黎梓卫出售。我也想去街上看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店面,爹说这么早,你去睏瞌睡哪,还要跟姑妈到学校读书的,爹给你买粑粑回来。他不说粑粑还好,一说粑粑,我的肠胃就翻江倒海,清口水毫不羞涩地流出嘴角。
我翻身爬起床来,赤着两片脚丫子,哭着闹着,要跟在爹身后。爹是不忍打我的,就给我穿上露脚趾的布鞋,他在前走,我在后跟着,月光把爹担煤炭艰难前行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如一条小猫小狗蹦跳着踩他的影子,刚踩住,它就溜走了。
爹担着沉重如山的煤担,扁担叽嘎叽嘎呻唤着,如同爹的喘气声,煤担就一路摇晃,爹的身子也是一路摇晃。我们走在乡间陡斜而狭窄的小路上,上坡下坎时,爹就回首看我,并再三叮嘱:“白娃小心走哦,要走路中央,不要摔倒了。”
我看见爹淌一脸粗汗,煤担压弯他壮硕的腰身,走到渠江边,太阳已露出半个脸来。烟雾弥漫的江上,往来几叶扁舟,江对面是黎梓卫,码头上一片繁忙。爹把煤担搁在一条渡船旁,摆渡的还是那个老人吴七,他冲我和我爹憨憨一笑,再招呼路上的几个行人:“快点哦,马上起船了。”
吴七撑一根发亮的竹竿,跳下船头,帮我爹抬煤担上船,那木船就轻轻摇晃,船沿荡起几朵银色水花,在红日下闪着光亮,看似平静的江水清澈照出人影,也倒映着对岸的鱼嘴岩如炊烟袅袅,一江碎碎的朝霞如血,淹没了艰辛的岁月,却灿烂了我的童年。
小小木舟上,满载背篓煤担和麻布口袋,还坐了几个大大小小的乡民。吴七摇着竹竿,木船如鱼,灵便地划过江心,叽嘎叽嘎的声音宛若我爹担煤的喘息,汗水在吴七的脸上坠落。木船摇到下码头,爹给吴七一张纸币,吴七抱我下船,爹担着煤担,吃力地爬一条窄窄陡陡的石梯,那上面便是黎梓卫。
我看见汗水顺着爹黑油光亮的背脊流下,沁湿他裤腰,甚至裤裆也在滴水。我爹粗壮的腿肚子上,绷紧一坨一坨腱子肉,青筋根根凸起。尽管爹喘一路粗气,却没忘回头看我,依然叮嘱我:“白娃,小心走路,莫摔倒了。”
(未完,明天精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