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伤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童年每次受的伤,不论是否在身上留下了伤疤,都成了心底或辛酸或甜蜜、回味无穷的陈酿。

伤疤最多的在头上。十多年前,因年事渐高,日感精力不济,嫌两三天洗发麻烦,便理了个平头,不想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回家妻子见了,大惊小怪道:原来你这头是月球啊,坑坑洼洼的。

妻子大略给我数了下,有近二十个,这些伤疤大多米粒大小,多是贪玩爬高爬低磕碰出来的,其中最大的那个在后脑勺,比黄豆略大,其来历至今记忆犹新。

幼年的我和小伙伴们都野性十足,特别爱在放学后扔石子玩打仗。

我们这片有十来个村,片区学校就设在旧祠堂里,我们村离校最近,在学校后面不到百米。学校往西一里多地是月塘畈村,与我村隔着一座叫皇山的小山坡,在农业学大寨时改造成了梯田,这里便成了我们天然的好“战场”。

秋后农闲,遇天气凉爽的下午,我和同伴放晚学回家一放下书包,就往皇山跑,对着坡下正往家走的月塘畈同学喊:“来打打啊,来打打啊。”

如果他们不应战,我们就笑他们是怂包,胆小鬼,最后激得他们把书包扔在田塍上,从山坡的西侧嚎叫着往上冲。

“弹药”是现成的,地里都是土块和小石子,俯拾即是。

双方大呼小叫,土石横飞,“战斗”一开始,就异常“激烈”,并不时有人“中弹”,但习惯了父母们棍棒教育的我们,这点痛全不当回事。

“战斗”中,双方不断有其他年级的同学闻讯赶来参战。

我们居高临下,自然易守难攻,一次次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但“敌人”村子大,援军多,“火力”猛,不少时候我们只能暂时撤回村里。在人数差不多的情况下,我们也常占上风,如猛虎下山,直把对方赶到村边。

“战斗”有时以一方完胜而结束,也有时被老师或在附近干活的大人发现后喝止,还会因有人“中弹”头破血流而休战。

我们并不怕痛,我们怕的是被父母知道,同样是受伤流血,像牙齿血、鼻血,或者身上擦破块皮之类,只要不会被大人轻易发现,我们都会隐忍下来。因而我们间约定成俗,那就是“子弹”不能往人头脸上招呼。

不过,“战斗”中难免精神亢奋、情绪紧张,特别是“中弹”吃痛时,更易激动,将土块石子劈头盖脸向对方乱砸。

可那次伤我头的并非“敌人”,而是村里同学“战友”小明。当时“敌人”攻势很猛,杜平个儿比我小,率先开始后退,但他仍然往敌人方向扔石子,结果命中了我的后脑勺,要不是平时他是我的跟屁虫,我真要怀疑他是内奸,在背后打我“黑枪”了。

不过,尽管是误伤,小明的母亲还是用菜油煎了两个鸡蛋端来我吃。

好了伤疤忘了疼,回忆儿时的伤,许多都带着菜油煎鸡蛋的鲜香味道。

大多数孩子伤疤最多的是小腿前,我也不少。

在南方,男孩一年中小半年都穿短裤,而之前乡下的房子都有门槛,走得急点,小腿就会磕碰到,不说到山上地里野,就是在家里也常受伤,而且那里皮包骨,一旦受伤不易好,也易留下伤疤,也因常穿短裤,小腿前的伤疤最显眼。

其实童年最容易受伤的是手和脚,但神奇的是手脚上却没有留下什么疤痕。

天气稍热,童年的我们就赤脚,一天只在晚上临睡前洗脚后才穿上鞋一会,而乡间的路坑坑洼洼,我们又爱相互追逐嬉闹,脚底常被碎石子碎玻璃或荆棘划破或扎伤,饱受“酷刑”的是大拇趾,一不小心脚就会踢到突出路面的石块上,有时踢开大拇趾前头的皮,有时踢得大拇趾甲整个往上翻。

这样的伤,我几乎每年都会受一两次。村里的老人说,这是残害过青蛙惹的祸。

农村的男孩子大多爱抓鱼捉虾,有时也会捞蝌蚪喂鸡鸭,甚至逮了大青蛙,用线缚住它的后脚玩。

青蛙鼓着大眼泡,骨碌骨碌转几下,趁人不注意,就猛地往前跳,不妨被我们猛地拉回来,像猫玩老鼠一样,直到快玩死了才扔了。

后来,我上学了,懂得青蛙是害虫的天敌,不再玩青蛙,但还是每年都会踢破大拇趾。

相对于脚,手受的伤五花八门,有门夹去,有玩石头砸去,有菜刀切去、也有铅笔刀削去,割稻刈麦时镰刀等割去……

没有伤疤的伤头上也有。

那年冬天,父亲花了️可买两斤多猪肉的钱给我买了个浅棕色的皮帽子,里面有毛,两边有遮耳,戴起来暖烘烘的,上学放学,再不怕风霜雨雪了。

有天晚上,邻村月堂畈演戏。虽是看过很多遍的样榜戏《智取威虎山》,但在那文化娱乐极度贫乏的岁月,大会堂里还是人满为患。大部分人与其说是看戏,还不如说是去凑热闹的,特别是我们孩子更是如此。

我和小伙伴一下挤到台前,一下又去后台看演员们化妆,一下又跑出门到小贩买瓜子嗑……到戏演到“会师百鸡宴”时,我突然发现皮帽子丢了,急忙钻回人群里去找,可哪里还有我的帽子的影子。

我找到了也在看戏的父亲,父亲是个急性子,一听说我弄丢了帽子,反手就给了我一记脑粟子,我虽疼却不敢作声,只得乖乖带着他重新去找。父亲认识人多,一路不停地跟不同的人说着我丢帽子的事情,但直到剧终人散,也没找到我的帽子,父亲只好余怒未息地带着灰溜溜的我回家了。

一回家,母亲就发现了我头上鼓起了五个大小不一的包,她一边拿了菜油给我抺上,一边大骂父亲,父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不敢回嘴,我才敢委屈地放声大哭……

笫二天清早,奶奶不知怎么也得了消息,踩着她的小脚过来,给我端来了两个菜油煎的荷包蛋,也把父亲大骂了一顿。

我丢帽挨打的事也很快在学校传开了, 中午放学时,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班主任拿着我的帽子还给了我,说是比我高一级的月塘畈村同学捡到交给了老师。

皮帽子失而复得,我却白白挨了父亲的一脑粟子。

那五个包过些天就慢慢消退了,没留下任何疤痕,当时的痛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我一直记着这件事,因在常吃脑粟子的小伙伴们中,唯有我一下得到过五个包的“嘉奖”。

多年后,偶尔回忆起这段往事,我们都唏嘘不已,父亲先是显出极内疚的神情,然后抬起右手,反复比划,也感到迷茫不解,他当时是怎么一脑粟子给我整出五个包。我想应该是父亲手掌大而有力,加上角度凑巧,才在我头上创造了“奇迹”。

自古以来,打孩子是有讲究的,忌打头脸,只打手掌和屁股,因这两处不会留下伤疤。

自然,太过玩皮的我,手和屁股也没少挨过揍,但屁股受伤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却不是挨揍得的。

那时我还没上学,时令应该春末或秋初,反正不冷不热。

家中唯一的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高高地挂在卧室与灶间的隔墙的墙洞中,像百年老屋睡眼惺忪的眼睛,投射出温馨的昏黄。

母亲侧坐在床沿上纳鞋底,而我和两个妹妹在床上玩,翻跟斗,骑马,牛耕田……滚来爬去,正笑闹间,我屁股上传来一阵巨痛,我愣了一下,忍不住哭了出来。

母亲见了,骂我跟妹妹玩玩还哭,我将屁股朝向她,她才大吃了一惊,并从我屁股上拔下了一根一尺多长的铁纺车针(锭子)。

纺车针一头粗一头细,粗的一头固定了一个有凹槽小木轮,两头都是尖的,但不怎么锋利。

因早已不纺线了,母亲梳头时用纺车针来分头路,也算是物尽其用。

母亲的妆奁盒就放在床前的红漆桌上,纺车针太长,放不进妆奁盒的小抽屉里,母亲有时放进红漆桌的大抽屉里,但大多时间随意扔在妆奁盒边的桌面上。这天不知怎么就落在了床上,我们也没注意,大的一头因有个木轮搁着,往上斜翘着,便扎到我屁股了。

还有一处伤,没给我留下伤疤,却可能影响了我颜值和运势,那就是门牙。

我的外公在我妈不到一岁多就病世了,不久外婆离家出走下落不明,我妈完全不记得外公外婆的模样,她是由奶奶带大的。小妹出生后,爸妈要出工干活,带不过来我们兄妹仨,就把我送到她奶奶——我的外太婆家。

一次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堂姨背着我去玩,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我从她背上飞出去,磕掉了两个门牙,幸好是还没换的乳牙。对此我没什么印象,可后来我长出两颗有些暴的门牙,我父母认为是那次磕掉门牙时也摔伤了牙槽的缘故。

有个独眼的常来村里给人算命看相,在他的口中,我的那些小伙伴中有将来要当省长、县委书记的,也有要做司令、军长的。给我看时,他便不住地摇头,连道“可惜”,说暴牙破了我的贵相,不过还好,我还是不用像祖辈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将来能靠耍嘴皮子吃饭的。

想不到我成了他唯一算准的人,初中毕业我考上了师范,三年后走上讲台,再后来辞职做了律师,真都是靠嘴上功夫吃饭的。

在外太婆家另一次受伤是在脚底。那时我已经上学了,对吴宅村中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我混得跟自己村里的一样熟。

吴宅村南一个院子中有一棵树,长满了珠子似的果实,据说可以用来洗衣服,所以叫肥皂树,但孩子们争相爬上去采摘,不是拿回家给母亲、奶奶当肥皂,而是当“子弹”。

当时我们男孩间特别流行自制一种玩具:削一根二十多公分的竹片,中间钻一个孔,两端削出凹槽,再削一根T型竹签,上头这横是小矩形,中间也钻一个孔,下面如长长的钉子,身圆头尖,插入竹片中间的小孔,再用串成串的橡皮筋,穿过竹签上头的小孔,将橡皮筋固定到竹片两端,形似弓箭的弹弓就制成了。

用竹签尖扎上肥皂子,捏住竹签大头往后拉,猛地一松手,啪的一声,肥皂子由于惯性就飞射了出去,最远能射几十米。

可以用来做“子弹”还有苦楝树的青果,但苦楝树高而脆,果实又都长在树枝尖上,我们不敢轻易爬上去采摘。

而肥皂树材质相对坚硬,可以爬到树上采摘,但容易摘到的地方很快就被抢完了。也有人背来了田圈竹,有人用石块扔,但所获不多。我自恃技高一筹,爬到树尖去摘,有个叫向阳的人不但抢我摘了扔给伙伴的肥皂果,还继续用石块往树梢扔,有次要不是我躲得快,就被砸中了,我火冒三丈,想下树去打他,我下树时,右脚一落地正踩中了放在树下的田圈上,田圈钉子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脚底。

田圈是稻田去除杂草的农具,构造极其简单,用铁片制成一个像孙悟空头上带的紧箍圏,圈上有个钉子,用来穿钉在一根笔直的细长竹竿的粗端。

当时村里赤脚医生是我的一个堂外公,给我用碘酒消毒后,再给我包扎好。

记忆中这次是唯一一次作了包扎的伤口,平时我们受伤,擦破皮只用菜油擦一下,出血是用火柴纸当创可贴,有的门后摸一把蜘蛛网止血,到医疗室中不是擦红药水就是紫药水。

要命的那天是周日,第二天要上学,我必须赶回家。下午四点许,我一瘸一拐地上路了,走不多远,脚底就钻心地痛,不过五里地,我走走歇歇,到家天都黑了,父母都以为我要第二天回来了。

一连好几天,我都跛着脚上学,丢死人了,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不能那么淘气了。

上天保祐,童年中受的伤都有惊无险,向世界放眼到抬脚伸手,所受的每次伤,都让我慢慢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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