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子
居委会成立的时候,姥姥已经七十多岁了。姥姥告诉英子,居委会很简单,一些人在这屋办公,一些人在另一个屋办公,另一个屋的人要听这屋的,发工资的时候也是先发这屋的。这就像小的时候,姥姥抱着英子指着里屋说“你是在这屋生的,姐姐是在那屋生的”。在英子看来,两个屋子就像是巨大的蛋壳,温暖,散发着柔和的光,味道甜腻腻的,就像那片海一样。
老屋位于胡同的深处,几条胡同的交汇处。那里有一片空地,英子在当时看来很大,很宽,要跑很久才能跑一圈。对于这片空地,英子的记忆深处有一段模糊的片断,当时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首次感觉地面离自己那么远,这种感觉既害怕又刺激。每向前挪一点都要努力保持平衡,摆脱大地向自己的拥抱。远处,好象是空地遥远的看不到边的边界响着清脆的声音,这个声音让英子不能抗拒,他硬着头皮认真地向前挪着。时不时地,他会抬头向声音望去,模糊中有一种亲切感,他知道那里很安全。终于,英子坚持不住了,慢慢保持平衡蹲了下来,轻轻喘着。接着,他被高高举了起来。
空地的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杨树,就算到了英子能爬上它的时候也要抱好几次才能把它围过来。杨树长在一个大土包上,根茎高高隆起,方便孩子们爬上爬下。英子很爱这棵树,哪怕是春天布满杨吊吊。
那个时代的西山很高,英子不用坐到树枝上就可以看到夕阳落到西山的后面。英子每天都要站在树根上倚着树身看落日,就像看降旗一样隆重。背景会有院子里人们家里传来的电视声音,有时是新闻联播,有时是动画片的音乐,有时是评书连播。
英子那时就很爱思考的,他发现了太阳从西山落下,第二天又从对面升起。没有问过谁,但他知道,脚下有一条神秘的通道,太阳晚上偷偷地穿了过去,夏天穿的快,冬天穿的慢。一定是冬天的时候通道里结了冰,太阳不敢跑太快。英子一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穿过通道,太阳就会变得很亮。为了这个问题,英子想了很久,每次看日落的时候都要想一遍。每次就快要想通的时候,太阳就落下去了,就要被喊回去吃饭了。
那个秘密是在一个夏天被发现的。夏天困倦的午后大舅来了,他端了一个盘子来到英子面前,盘子里有两个馒头。大舅要英子把两个馒头互相搓,直到变成一盘沫子。英子慢慢地认真地做着这项工作,母亲说大舅是厂长,几百号人都要听他的。于是英子用了全部困倦的时间把两个馒头变成了馒头沫。当英子把一盘细细的沫子捧到大舅面前的时候,大舅使劲夸了一下,还摸了摸头。好在英子也不指望太多。
晚上的菜是焦溜丸子,大舅用馒头沫把肉馅粘在一起放进滚油中反复炸着,冒着炝人的黑色的油烟。这让英子只能远远地看着,以至于干脆跑到桌前等着。端上桌的丸子散发着浓浓的咸香味,英子趴着桌沿,踮着脚尖死盯着这一群丸子。丸子们披着浇汁,挤在一起,恐惧地望着英子。英子咽了一下唾液,丸子们更紧张了,如果可能他们宁愿用瞪大双眼或瑟瑟发抖的方式来缓解恐惧。但这次丸子们误会了,英子只是发现了一些东西。当晚,英子胃口很好,很早就睡了。
第二天下午,又到了那个困倦的时间,英子坐在树根上倚着大杨树,望着远处的西山。直到英子的影子移到了身后,他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跑出了胡同,向着西山的方向疯跑。想着昨天丸子们恐惧的眼神,想着那浓稠的浇汁,英子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风在耳边呼呼作响。
英子越跑越起劲,行人和车辆飞块地向后移动。风拍在脸上好象一只大手在推着自己脸,偶尔的沙子飞过来像针扎一样。他越过无数的栅栏,晃过了无数的车辆,一直跑到了国道的尽头。
英子的面前是一条通向山中的小路,他回头看了看,发现影子已经和自己的身高一样长了,于是咬了咬牙,三步并在一起冲上了小路。直到跑到山顶的时候,英子才开始放慢了脚步,在西山最高的顶峰,探头向后山望去。
不出所料,后山有一个巨大的碗,或者说是一个湖。湖里是金黄色的浆体,还会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看起来好象很热样子。不过,英子现在确实觉得很热,他抬头看了看,发现太阳已经出现在不远处的上空,正下方就是那片湖。一切都在英子的预料中,太阳这时的光茫很淡,动作很迟缓,犹犹豫豫地向湖中下落着。
近距离观察太阳,它确实很大,几乎填满整个山谷。湖水的面积好象也只是将将把它容下。太阳蹑手蹑脚地接近湖水,好象在试水温一样轻轻点了几下,然后慢慢沉了下去。在英子看来,太阳下沉的过程好象很享受,甚至仿佛听到了愉悦的声音。随着太阳的下沉,金黄色的浆体渐渐没过了太阳的顶端。这时,大地开始轻颤,好象地下有什么东西向着英子的方向流动,隐约还有隆隆的轰鸣声。到了英子下方的时候,他一个没站稳,仰面摔了过去,接着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英子躺在自己的床上,好象已经是早上了。英子摸了摸头,后面肿了一个包。他没管那么多,翻身下床冲了出去,一溜烟工夫跑到了大杨树下,路上还听到了母亲埋怨自己的声音。
英子向着西山相反的方向望去,太阳挂在正前方,闪耀着金黄的光。英子的背后,与自己身高一样长的影子笔直地指着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