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图/千图网
1
世间许多事情是经不起细思的。
有些念头一起,人就会不知不觉地关注每个相关细节,而这些细节又无一例外地指向同一个地方,便愈发坐实了心中所想。
就像刘志远作为“凤凰男”的前半生。
父母、姐姐姐夫甚至两个外甥都习惯性地迁就他、仰视他,把留在大城市看作“成功”的标志。至于他在大城市里做什么工作、拿多少薪水、过什么日子,他们从未仔细思索。
幸福嘛,还是宏大一些抽象一些比较好,能让人在大框架下尽情幻想,希望便因此而生生不息。
如果把它细化为具体生动的指标,魅力就会大打折扣甚至失真。
比如,刘志远的父母无法想象,他们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儿子,竟然靠白水煮面和馒头活了十几天……
大姐刘清有一儿一女,大的6岁小的4岁,对舅舅崇拜得五体投地,两人进进出出拥着刘志远,张口闭口都是舅舅好厉害、舅舅太棒了,等我们长大就去找舅舅。
刘志远似乎也格外受用。
他笑嘻嘻应着外甥们,为了不辜负这份崇敬,便也顺手给些零花钱,多则一百少则二三十,表现得极为阔绰。
那些带回家的礼物,也一五一十拿出来了。
给父母的滋补品、给姐姐的护肤品、给姐夫的好烟、给外甥的学习用品,甚至还给亲戚邻居送了些咖啡巧克力之类的东西。
众人啧啧称赞,里里外外把刘志远夸了一通。对他的能力和地位,自然也毫不怀疑。
2
倪佳注意到,送礼物和给钱时,刘志远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
这笑容令他眉目舒展,整个人都自信满溢,和平日里那个四处奔忙略显卑微的年轻人完全不一样。
他甚至有些好吹牛。
燃起一支烟,话头就猛地扯开。坐在烟雾缭绕间的刘志远侃侃而谈,把都市见闻做了番粗浅的加工,却转述得绘声绘色,俨然已是这座小小村庄里的意见领袖。
开始时,倪佳嗤之以鼻,只把男友的言行举止看作是虚荣心泛滥。
可细细一想,她似乎又懂了他的心思,慈悲心反而因理解而密密麻麻地生长了出来:与其说是炫耀,倒不如说是在抚慰多年前的自己。
这是久穷之人的通病。
迫不及待要展示自己的成绩,试图以此抹掉过去的不堪,委婉地宣布我站起来了!
其实倪佳自己又何尝不是?
工作三四个月间,她给家里添置了一台冰箱、给未来弟媳妇买了一条项链,带回去的衣服食品数不胜数。每次拎着礼物回家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挺直胸膛,脚步也更坚实有力些。
物质给了她底气,能在某种程度上抹去了她一贯的胆怯与小心翼翼。
说到底,她和刘志远其实也是同类人。但物理课上却说,异性相吸同性相斥,背负着同样压力的两个人,可能会互相理解、也可能会相互埋怨,毕竟人性本自私。
倪佳胡思乱想着,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缠成一团乱麻,理不清也剪不断。
是刘清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维,未来大姑姐在厨房中呼唤:“佳佳,过来包饺子啦!”
3
厨房里已经摆开了案板和菜刀,大盆放在地面上,大姑姐正往里头倒面粉,大葱、猪肉和白菜也散乱着堆在桌上。
“阿远最爱吃饺子了,作为老刘家的媳妇儿,你得学会这门手艺!”刘清的语气不容置疑,同时用眼神示意倪佳,“你过来,我告诉你放多少水,怎么和面。”
倪佳愣住,看这架势,自己的“客人”身份只有短短一天的保质期。一觉醒来天地变换,洗手作羹汤似乎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说实话,她并不排斥做饭。
油烟味能安定漂泊的灵魂,在那间简陋的小单间里,她已经用柴米油盐完成了对“家”的初步构建。
问题在于,她是南方人,从小吃米饭吃炒菜,对面食制作一窍不通。
不过因为深爱着刘志远,她愿意学着去包饺子擀面条,用食物慰藉他的肠胃,也好一解乡愁。
于是就系上围裙卷起袖子,在刘清的指导下揉面团、擀面皮,又手忙脚乱地洗菜剁肉调出一大盆馅料来。
在这个过程中,刘清把自己当作了兢兢业业的老师,对倪佳的揉面力度、洗菜方式、放调料多寡、饺子形状等多方面都做出了批评。
“重一点,你怕面团会疼啊?”
“哪儿有你这么洗菜的?多少水也不够糟践!”
“就那么一点盐,谁吃得出味儿啊?”
“这饺子真难看,你如果是我们村儿的绝对嫁不出去!”
刘清嗓门高,批评时嘻嘻哈哈带着几分笑意,大概也没存什么坏心眼,可这些话像炮仗一样响在耳边,噼里啪啦把心口炸出了几个洞。
倪佳低头不语,吃饺子的心情已经丢了一大半。
4
那个午后,倪佳被迫上了生平第一堂“贤妻教育”课,以包饺子为中心,向几乎所有家务辐射开来。
刘志远的妈妈不言不语,刘清却长了一张利嘴,她的那番演说激情昂扬,且有例子有理论,把“女人就该把老公伺候好”这一观点讲得头头是道。
尤其是她的弟弟刘志远。
在她看来,他是个完美无缺的存在,会读书、能挣钱、脾气好、长得帅,甩自己的死鬼老公十八条街,“佳佳,嫁给我弟弟,你太有福气了!”
倪佳哑然失笑,却没办法把真实状况和盘托出。
一方面是没必要,另一方面是不忍心。
于父母亲人而言,刘志远的存在意义并不仅仅是传宗接代,他还是全家人耗尽半生做着的一个梦。
想到这里,倪佳也就配合着笑了笑,又程式化地客套一句:“姐夫可比阿远强多了。”
“他?”不料刘清却眼珠一瞪打开话匣子,“我17岁跟他,18岁生娃,六七年也没半分福享,还有我那个婆婆呀……”
刘清竹筒爆豆,又把婆家的烦心事呜哩哇啦说了一通。倪佳心不在焉,只恍恍惚惚听见几个词儿,随意“嗯”“哟”几句表示自己在听。
她心里想的是,只怕我以后也好不到哪儿去。
此刻,准婆婆正坐在灶下烧火,不时也附和一两声,似在给女儿出主意。家里的三个男人则坐在院子里侃大山,对厨房里发生着的一切置若罔闻。
5
饺子端上桌时,天还未完全黑透,一家人围桌而坐,开始品评倪佳的手艺。
依然是刘清在大笑着调侃,把倪佳那些没包好的饺子挤兑得一无是处。两个孩子嬉笑着帮腔,讲起话来不知轻重,倒狠狠把倪佳臊了一回。
她本不是开得了玩笑的性格,但碍于情面不好发作,只得拿求助的眼神向男友望去。
刘志远的注意力却不在饺子上,他正拉着姐夫眉飞色舞地谈论着什么,完全没意识到女友的窘迫。
倪佳满脸通红,又唯恐再次被刘清抓到取笑的把柄,便借口上厕所,悄悄出了院门。
那一刻,倪佳只觉得自己可怜。
小时候在家,弟弟也常不怀好意地取笑,母亲偏爱儿子,对女儿的委屈视而不见:“开玩笑怎么了?你就那么金贵?”
她便含着泪大口扒饭,试图把那些伤心都连同着食物大口咽下。本以为找了男朋友,就能被重视被呵护,可历史却又陷入悲哀的轮回。此刻站在异乡的月色下,倪佳的身上和心上,都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冷。
正暗自嗟伤,却忽然看到一个身影在五六米开外徘徊,拎着行李箱、胸前似乎还挎着一个包袱。
倪佳诧异,不由多看了几眼。那身影也注意到了她,突然出声发问:“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门口?”
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听上去不比倪佳大几岁。此时,对方已从阴影处走出,缓缓踱到倪佳眼前来。
她这才看清,所谓“包袱”其实是个婴儿,看上去还不到一岁,此刻它正吸允着手指,滴溜溜的大眼睛紧盯倪佳。
而面前站立的女子一头波浪长卷,上着衬衫下穿长裙,脸上还化了些若有似无的淡妆,赫然就是精心打扮后的“刘清”。
倪佳一个激灵,顿时脱口而出:“刘沁!你是刘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