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度假嘛,必须什么活儿都干的了。
几个月时间,从葡萄园剪枝,到洋葱厂拣葱,再到农场挤牛奶,最后到苹果园摘果,充分感受了广告上宣传的百分百纯净新西兰。
觉得自己是在体验“间隔年”,就是西方年轻人常常在高中毕业,或者大学毕业后给自己空出一年时间,去全国各地,或者世界各地体验生活,去发现自己真正的兴趣和热情,然后再回来计划人生。
秉持着这一理念,一路上还真的遇到了很多同道中人。那些来自欧洲的年轻人,都有着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和健硕的身材,旺盛的精力和永远聊不完的话题。询问他们下阶段的计划都仿佛是玷污了那些自由的灵魂。
“人生要什么计划?一边体验才能一边创造我的人生。”
这话听多了,我也渐渐懒得做计划,反正身处这风景如画的中土世界,有钱赚,有新鲜水果吃,有纯牛奶喝,每天发发朋友圈收获一堆赞不好吗?
苹果园,红灿灿的果子结得快要压弯了枝头,我站在树下发呆。
“干嘛呀,想像牛顿被砸一下吗?”农场主老爷子抱着一堆工具准备去修他的拖拉机,顺口问我。
“不是,我在想是该爬上树摘果子呢?还是选择在树下撑着帆布接果子。”
“你搭档谁呀?要是新手就别在树底下了,小心被砸满头包。”
“今天说是要来个新人,我也不知道我和他比,谁的“球技”更差。” 我们把苹果从树上精准地投入篮里称作进球。
“哦,你说维恩呀,他是这儿的老人了,他摘果,你可以在树下打盹。” 说着老爷子已经踉踉跄跄走到了他的拖拉机旁,回头朝我眨了眨眼。
维恩是个毛利小伙儿,新西兰土著民,长得块头比我起码大两倍,爬梯子只需要爬到三分之一处就可以伸手够到树顶的苹果。
听说他才18岁真是吓我一跳,我琢磨着要怎么用英语开玩笑说:你长得有点着急。
但看着他严肃的表情,不苟言笑的背影,一只手就能把我拎起来的粗胳膊。
琢磨了很久还是觉得自己英语水平欠佳,还是不说了。
合作了2天,我基本都在树下打盹了,我们硬是没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他看着我偷懒也没说啥,可能觉得,我搭把手效率也不见得会更高吧。
那天,维恩装满了一篮苹果,刚准备下梯子,我很自觉地上前一步挡在了他和篮子之间。
“我来吧,你继续摘,我把篮子抬过去。”
维恩愣了一下,迅速爬下了梯子,我以为他是不放心我。
“你会说英语?” 他走到我面前问。
有点尴尬,都搭档第二天了,他还不知道我会说英语,比他误认为我是哑巴还要尴尬一点。
还没等我想到如何回答,他又问:
“你在哪里学的英语?”
“我们从小学就要学英语,一直学到大学。”
我一边费力地抬起篮子,一边顺口回答他,维恩也拎起了篮子的另一端。
顿时,我手里没了重量。
“大学?你上过大学?” 他停下脚步,被篮子拽住的我也只能停下来继续越来越严肃的对话。
“我,上过,嗯,大学。”
“那你毕业了吗?” 维恩紧跟着问。
“我,毕......业了。” 这问题,让我摸不清头脑,无论是姿势,神态,他都不像是在闲聊的感觉。
果然,我感觉手里的篮子坠了下去,哐嘡一下落在了地上,胳膊蹦得直直的,硬是被带着向篮子一侧弯下了45度的腰。
是维恩松手了,他放下苹果篮,转过来,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保持着他认为的比较正式的对话姿势。大声对我说:
“那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你上过大学,还毕业了,会说两种语言,为什么要在这里摘苹果?
你是被苹果砸傻了吗?你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吗?
你跑过来跟我抢饭碗,我没上过学,高中都没毕业,我没得选择你懂吗?
我要上过大学,或者我要是会两种语言的话,
我......
我......我......”
维恩有点结巴,脸憋得通红。神态和我妈跟我急的时候有点像。
“你慢慢说,别急。”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
“我......我能选择做多少事情啊。”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前面的假设把这句话说完了,眼眶有点红。
“你上了那么多年学,没人教你去发现你的价值是什么吗?你的价值,除了四肢健全能干体力活,你的脑子,脑子里的东西有什么价值你知道吗?” 说罢,他一个人把装满苹果的篮子抱到胸前,一路小跑去了拖拉机的方向,没有给我回答的机会,也没去捡几个被颠出来的果子。
那晚,躺在农场宿舍的床上,数着窗外数不清的星星。
“你的,价值”
今天在苹果园,脑袋里被砸出了这两个词,不知道牛顿当初有没有头痛,反正那晚,我人生第一次,失眠了。
对,以前的我就是那么没心没肺,倒头就睡。
第二天,我跟农场爷爷提出了辞职。
其实,说提出辞职有点太正式了,也就是叠好了床铺,给自己装了一袋苹果,然后开车经过拖拉机旁边时,跟半个身子还钻在车下面,叮铃咣当敲打的老头子说了句:拜拜。
昨天我和维恩的对话他肯定都听到了,也不知道说自己快80了是真是假,反正听力是相当好,老远不抬头都能分辨出是他家的牛在吃草,还是邻居家的牛来串门。
他挥舞了一下握着的扳手,又冲我眨巴了一下眼睛。
就这样走掉是有点可惜,我还没调查出他青春永驻的秘密是真是假。
有天中午我乱逛时碰到老爷子在剪羊毛,那胖胖羊竟然屁股坐在地上任凭他把那厚厚的毛一缕一缕地用推子推下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只要让羊坐得舒服,它就不会反抗。” 老爷子的脸上亮闪闪的,泛着光芒。
“喔,不是,我想问,等会儿这只羊裸体回到羊圈里时,会不会尴尬?”
“......”
“哟,我还真没留意过,要不我们悄悄跟过去观察一下?” 老爷子就是这样,玩心十足。
我们尾随着裸羊羊回到羊圈,远远地蹲在草丛里望了许久,直到我小腿发麻。
“算了,感觉它们不在乎,我其实也不在乎,倒是老爷子你怎么满脸油光发亮的?” 我近距离看老爷子的脸才发现那不是汗水或是光线问题,就是他脸上泛着一层油。
“你知道我今年多少岁了吗?”
“这是油性肌肤问题,和岁数没关系,大爷。” 我说。“估计有60岁?”
“其实我快80了。”
“哎哟!” 我从草丛里跳起来,因为蹲太久,差点没站稳。老爷子还以为我是因为惊奇过度而腿软,对他甩的这个包袱很是得意。
“这层油,就是剪羊毛时候羊毛和羊皮肤之间的那层油脂,最纯正的绵羊油。” 说罢站身来,他腿没软,让我不禁有点怀疑他说的年龄真假,但也许绵羊油外敷还补钙吧。
“挺好,看来以后我不能叫你老大爷了,我们那儿形容你们这样年纪大还身体矍铄的,有两种叫法。” 我卖个关子。
“真的呀,夸我的,我听听。”
“老小伙,或者,小老头,哈哈。” 说罢我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一边跑,一边闻了闻刚才帮他扶羊时候用的手,有点油乎乎的味道。摸了摸脸,好像摸过的地方是嫩了一点点。
思绪被拉回到在农场唯一的一条土路上颠簸的小福特里。
“我还会回来的,一是要搞清楚老爷子到底多少岁,二是要跟维恩好好说句话,告诉他,我找到了。” 想着想着,车已经驶出了大门。
几年后,我在那片中土世界有了自己的一栋小房子,一辆比小福特大一点的车,一份发挥我真才实学的工作。
再回来我的苹果园时,老爷子的皮肤还是那样光泽有弹性,我没有再见到维恩。也许,他有机会去上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