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院的生活逐步稳定下来。
那天探险过后,徐鹏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他在院长办公室的所见所闻。包括那个死气沉沉的男孩,也包括在遇见那个男孩后发生的一切。
荀岑似乎也不在意这些,每天都是在孤儿院四周打闹玩耍。经常是东躲西藏,每次回来是都是黑不溜秋,污手垢面。为此没少被吴姨呵斥。
许莉雅那天回来后就更加沉默寡言,甚至放弃了平常的沟通。每次送饭她都是闷声不答,最多,也就嗯地象征性地回答一声。吴姨对此也头疼不已,没少直接对着许莉雅进行恶毒的咒骂。
那天许莉雅去见了谁,徐鹏也没有心思去询问。每个人抱守着自己的秘密,互不往来。本该属于小孩子的天真,却在他们这磨灭得一干二净。猜疑与顾忌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各自怀揣彼此的不可言说的心计。
院长也没有发现什么。出差回来后,没有发现异样。那个男孩似乎也遵守了和徐鹏的承诺。院长没有来找徐鹏的麻烦。
日子就这么过去,平庸而寡淡的生活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徐鹏他们一天天长大,也逐渐熟悉了这里的一切,不仅是孤儿院的地理位置和建筑分布,也知晓了每个人独特的小秘密。比如吴姨喜欢在孩子们午睡后偷跑出去与情人私会,比如余叔喜欢在值班时喝上几瓶小酒。
徐鹏待在自己的宿舍里,没有再踏进办公室半步。只是每月的三十号,他都会固执地躲在远处,端详着来来往往进出办公室的政府人员。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关于他身份的秘密,似乎就埋藏在了冬天厚重而寒冻的土壤中,无人知晓,无人挖掘。
春来冬去,四季更替。仿佛徐鹏他们的命运,将在规律的变换中,随着时钟的转动,有条不紊地隐藏在刻度的每一个角落,默默无闻。
直到下一个秋天,院长办公室来了个新客人。
那天并不是三十日,按理来应该是没有人来打扰。一年的居住,徐鹏也摸清楚了院长的生活习惯和兴趣爱好。他不喜欢别的人来扰乱他的清静,无论来者是谁,身份有多尊贵,只要是影响到他的正常休息,都会被不留情面地驱逐出去。
但这一次,有所不同,甚至是颠覆了院长的作息规律。
徐鹏躲在远处,一边看着办公室屋顶的时钟,一边打量着开向办公室的黑色轿车。正是正午十二点,院长午睡的时段。然而这辆轿车却不知所谓,一路横冲直撞地直接抵达办公室门口,并且喧嚣地奏响车笛,丝毫不害怕院长的怨气。令徐鹏意外的是,出来的院长没有大发雷霆,甚至是毕恭毕敬地请车里的主人进屋。那卑微的神色,与之前接待其他客人的态度,判若两人。
等到徐鹏彻底地看到拜访者的面貌,才意识到其实并不算是新客人。这个令院长卑躬屈膝的贵人,在之前政府人员来拜访的时候也出现过。他的面容在那些名流巨贾中并不算出色,也没有所谓的富贵相,甚至是不算整洁,下巴上还留有一半的胡须未剔除干净,看起来十分滑稽。从整体的穿衣打扮来看,无不彰显着怪诞鬼奇。他所乘坐的黑色轿车也泯然在一众宝马香车中,微不足道。随从也不是最多,就连贴身的侍卫也三三两两,寥寥可数。几乎都是穿着警察制服的模样,对待主人也并不是十分恭敬,在他下车后就自行离去。
警察制服在富贵人家中并不少见,他们太需要这种安全感来保证自己价值百万的身家。对此徐鹏见怪不怪。倒是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人,却让心气倨傲的院长俯下身来,低声下气。这一点徐鹏细想起来,百思不得其解。而那个人脸上怪异的留一半的胡须,越发加重了徐鹏对这个神秘人物来历的好奇。
那个神秘的客人一进入办公室后,院长就把门紧紧锁住,窗户也拉上了幕布,防止了一切偷听的可能性。
徐鹏注视了一会,发现真的没有可打听的机会后,就自顾自地离去了。对于那间神秘的办公室,他不想也不能再继续观望。因为一旦被院长发现,免不了是一顿雷霆大作。
秋天的草丛,相比起春夏,多了一分落寞的意味。枝叶依旧是葱绿,只是中间偶尔可以瞧见夹杂着死沉的枯黄,早已失去了初春时的生意盎然。而枝叶的数量,更是比不上茂密的盛夏。一旦有风吹过,就飘散地七零八落,与之前朝气蓬勃的样子迥然不同。仿佛迈过那道夏与秋的分水岭,草丛就从一个活力四射的年轻小伙,变成了暮气沉沉,没精打采的老年人。
徐鹏绕开枝叶干枯的草丛,顺着自己设计好的小路,跑到了孤儿院的西南角,一座破落的篮球场。
从地上随意丢弃的矿泉水瓶和若隐若现的工作牌可以得知,这里原来是员工业余活动的地方。而它的历史,徐鹏以前从吴姨与余叔的闲聊中了解过。院长年轻的时候喜欢打篮球,这座篮球场是政府修给院长和员工进行休闲活动的。以前来巡查的时候,院长和领导还会在这里先打篮球,然后再谈话。但随着院长和政府领导们年纪的增大,也就很少来篮球场商讨事宜了。员工们平时也要忙于自己的工作,很少有闲趣来这里打球。真有喜欢篮球的,也是更愿意去市区里找个条件更加优越的操场打。这座篮球场就这样逐渐废弃了,没有人注意它的存在,也没有人愿意去把它再利用起来。篮球场就这么埋没在了孤儿院林林总总的建筑中,无人问津。直到有一次徐鹏探查地形,才发现了这块被历史吞没的土地。
徐鹏发现篮球场时,它已经被岁月侵蚀地面目全非。四周的围墙被风化地体无完肤,露出暗红的板砖。用来投篮的框架早已掉落,耷拉地横摔在崎岖的石块。饱经踩踏的地面承受不住狂风的摧残,翻滚出黑红的土壤。整个篮球场都弥漫着凄清的气氛,衬着萧瑟的秋风,倍感悲凉。徐鹏看着这座被时代遗弃的土地,却体会出另一种情绪。他在这片满怀绝望的萧条中,觉察到绵绵不绝的希望。
逃离孤儿院的希望。
待在孤儿院这么多天,徐鹏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离开这里,自己身份的不解之迷不可能找到答案。被囚禁在孤儿院,就意味着他的未来都只能在这里度过,绝无离开的可能。徐鹏询问过这里的工作人员,无一例外都是在孤儿院长大。有着政府的资助,意味着孤儿院能够一直保持自给自足的状态。不逃离这里,徐鹏可能就会在孤儿院过上平凡而无知的一生,直到进入棺材,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于是徐鹏都会趁着午睡吴姨打盹的时候,悄悄绕开办公室来到篮球场。巡查人员的松懈,给了徐鹏自由来回穿梭孤儿院的机会。他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目的地。除去背后若有若无的跟踪,没有遇到任何造成威胁的存在。
徐鹏带上扫帚,清理掉围墙上胡乱横生的枝叶。随着他不断地打扫,围墙被侵蚀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被围墙阻挡的外面的世界,也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徐鹏眼前。
荒芜得一无所有。
狭窄的土地上寸草不生,散布着支零破碎的沙石。本该收获的季节,却见不到勤劳的金色。结合着昏暗的天空,满眼全是死寂的漆黑。偶尔一飞而过的乌鸦,带着凄惨的啼叫,完美地融入这一抹枯株朽木的颜色。不远处耸立的丘陵隔断水源,也阻挡了生命的希望。
初次见到围墙外如此苍凉的景色时,徐鹏几乎绝望地放弃了他所有的计划。这么荒凉的地方,即使他越过围墙,也不可能逃离生天,活着进到城市。
直到他发现山后面隐隐升起的浓烟。
随着视野的开阔,徐鹏慢慢地瞧见了丘陵的全貌。与荒废的土地不同,挺拔的丘陵上并不是生机全无。林林总总的树木聚集在山的一侧,苍翠多姿。生意盎然的葱绿与暮气沉沉的黝黑形成了鲜明对比。而更重要的是,在山顶最鲜活的新绿上,冒出了一丝突兀的浓烟。
一丝形态黑稠,与周围景色格格不入,象征着人间迹象的烟雾。
有了这个充满希望的信号,徐鹏重整旗鼓,信心满满地整理篮球场的周围。每天,他都会趁院长和吴姨休息的时候偷偷来到这里。带着午饭剩下的食物,藏在标记的树下,以备不时之需。
他知道,总有一天他可以出去。
埋好今天的午饭后,徐鹏心满意足地拍拍身上的灰土。小心翼翼地查看四周,确认无人后轻手轻脚地走过小路,匍匐在院长办公室不远处的草丛里,试图再打探些消息。
“带我一起走吧。”
一声稚嫩的童音识破他的伪装,拆穿了他打听院长的意图。他惊讶地抬起头,迎面就对上了许莉雅满是期待的眼神。
“去哪?”
徐鹏决定装傻充楞,不愿意告诉任何人篮球场的事情。在事成之前被人发现那个场地,无疑会大大降低自己逃出生天的可能。
“出去。”
许莉雅奶声奶气地再重复了一遍,并用手指着那条徐鹏设计的隐秘的小路。她死死地盯住徐鹏,眼中洋溢着期冀与渴望。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徐鹏决定装糊涂到底,坚决不承认这件事。他笃定许莉雅只是在猜测,不会知晓他藏匿已久的秘密。
“带我出去,好不好?”
许莉雅见徐鹏态度强硬,于是转变策略,小鸟依人般拉住他的手,楚楚可怜地看向徐鹏。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知所措,配上泫然欲泣的神情,六神无主的模样不由得让人心疼。
院长门前的小路狭窄,隐藏不住任何声音。轻风拂过的摆动,都可以听闻得一清二楚。就当徐鹏正被许莉雅无助的样子所动摇的时候,一阵略带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犹豫。很快,院长办公室又传来了动静。伴随着用力的摔门声,院长沉稳的脚步也出现在了小路上。
徐鹏急忙捂住许莉雅的嘴巴,不顾她惊异的神色,直接拉进自己所藏匿的草丛。他竖起食指,用劲抵住许莉雅的嘴唇,示意她不要出声。
“我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
经过徐鹏面前的小路,神秘客人的深沉的嗓音透过萧瑟的秋风,久久回旋在枯败的草丛中。心惊胆战的徐鹏和许莉雅屏息敛神,不敢喘出半口气。
“不用,我已经拒绝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了。我也不送你了,就在这里告辞吧。”
院长侃然正色的客套也飘过稀疏的枯叶,传入了徐鹏他们的耳中。听院长凛若冰霜的语气,他们似乎是在生意上的谈判失败了。而随着院长不留半点余地的拒绝,周旁的气氛也变得严峻起来。
“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
神秘人面对院长的严词拒绝没有太过惊讶,只是轻描淡写地请求院长再作思索。他的语速不疾不徐,却无形中带着一种天然的压迫。没有恶狠狠的威胁,但却给予人窒息的压力。
院长听到这句话,顿时停住了他送行的步伐,似乎是在思考神秘客人的建议。神秘客人似乎很有耐心,也一起停在原地等待着院长的回应。
“不会的,你走吧。”
院长摇摇头依然是拒绝了神秘客人,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
“我还会回来的。”
神秘客人失望地摆头,见院长一再推脱,也没再停留。他不再劝说院长。留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后,神秘客人就转身干脆地踏上小路,毫不犹豫地向大门走去。
就此,神秘客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院长看到神秘客人离去后,未作停留,也急匆匆地走回了办公室。微弱的秋风吹拂地上零散的沙石,带走地上的落叶,也带走了草丛里一切的声音。整个小路无声无息,仿佛方才的对话化为乌有,并不存在。
“我答应你。”
所有的脚步都消失后,徐鹏才松开紧绷的手,放肆地喘气。许莉雅憋红的脸颊也有所缓解,被捂住不透气而也松弛下来。两个人瘫坐在杂乱的草丛中,面面相觑。徐鹏看着许莉雅孤立无援的样子,终于是放下戒备,伸手去拉起地上的许莉雅,并答应了她的要求。
徐鹏还是认输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绝她。不可能拒绝她的要求。因为她的美丽,以及与生俱来的魅力。
“谢谢。”
许莉雅收到徐鹏肯定的答复后,并未露出感激的神色。她恢复到之前沉默不语的模样,甩掉徐鹏拉扯的手。许莉雅没有理会徐鹏的难堪,在道完谢后就一声不吭地走向宿舍,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徐鹏无奈地收回伸在半空的手,自嘲地笑了笑,并没有太过在意。他早就习惯了许莉雅的性格,也正是这种冷酷的处事方式,才真正吸引了徐鹏对她的注意。黑色而冷漠,是许莉雅独一无二的魅力。
不知不觉,太阳已越过半空,即将隐没于连绵起伏的丘陵中。白昼的工作接近尾声,它疲倦地拖着沉重的步伐,随阳光一起消失在黑暗中。一旁虎视眈眈的黑夜急不可耐地扑出丘陵,立马侵蚀了白日的领地。它凶狠的爪牙掠过白昼的每一寸肌肤,不留余地地撕咬,活生生地啃食出了一条赤红的缝隙。鲜血喷涌的瞬间,天空彤云密布,璀璨夺目的晚霞遍布到黑夜的每一个角落,暂缓了它气势汹涌的进攻。
徐鹏和许莉雅都没有想到,他们仰望黄昏的次数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们可能再也逃不出孤儿院了。那片丘陵上飘起的炊烟以及所代表的期冀,他们再也无法看到了。
打破一切希望的人,就是那个神秘客人。
他遵守了他的诺言。等到他再次归来的时候,毁灭所有的大火也一同出现。
那场大火将孤儿院的全部悉数摧毁,也将徐鹏的努力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