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子这家伙,看我病成这样,居然没踏进我家门坎一次。也许是又混扁了,兜里只剩下一些草纸吧。我可并不稀罕他那几个蔫苹果烂毛桃,再加一堆阴阳怪气的问候。
只要来了人,让我看看那刀子脸,我这气也顺些呀。人在难处,有时指望扯住一根稻草,也分外热乎。
母亲也不知拿我怎么办才好,整天笑着脸进房,叹着气出门,将背影越走越单薄。
真不能这样了,盛夏已经过去,到了收获的秋天了。虽然我春天埋下的种子没有发芽,但我依旧还可以补种,虽然那已含苞的花倾刻即凋零,但我还可以再去培育一盆。
否则,明年的一春一秋,又将是颗粒无收。
毕竟我还青春着,虽然有些颓败,但添些阳光,我照样还想开花。
我撑起身子,打开大门,迎风一吹,整个人轻爽了。
我步子虽然不免摇晃,但迈得很坚实,哪儿像病了的样子。其实真是这样,很多时候,我们并没有病,只是以为自己病了,于是,我们顺势就倒下了。我们将自己包裹在自己所谓的悲伤中,将自己缠得密不透气,一直到呻吟着喘息。
我们只要出去走一走,看一看,那些自己捂出来的痂,自己痛着的伤,便会纷纷坠落,飘散,似头皮屑,再也寻不着。
绕着村子转了一圈,惊了许多人的眼。除了驼子,我好像没什么朋友。转来转去,脚步还是将我拉进了他那黑不溜秋的土坯屋。
中不中午不午的,大人都不在家。堂屋的明瓦上结着蜘蛛网,光线有些暗,一坨黑影在角落起起伏伏,弄出哗啦啦的响声。
驼子。我手捂住胸口大喊一声。
黑影一下子弹直了,手也捂住胸口。
我日,还以为是鬼呢。你不在床上躺着,胡乱跑到这儿来吓我。
你就巴不得我成鬼,是鬼也缠住你。呵呵,你也晓得老子病了,也不提瓶酒去看看,想等我死了,再弄两捧纸钱糊弄吧。
你那也叫病,肠肚子毛毛糙糙,一点荤心思,我还惦不出。只怕我去看了,你病得更深了。不过,我也实在没空,要收拾东西呢,一个工地又要开工了。
怎么,又要走了,扔下我。你有啥东西收拾的,一床破絮,往蛇皮袋一按,草绳一扎,三两件陈衫旧裤,腋下一夹,不就行了。
新的旧的,好的坏的,总要我费神收拾呀。兄弟,你有亲娘宠着,我不能比呀。
对了,驼子的娘在他小时候就去世了,老头的眼睛又瞎了,什么都干不成,只是每天在哪儿一坐一整天,像一尊雕塑。
我的乖乖,驼子可怜着呢。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累,从没轻易倒下。我倒好,风一吹,雨一洒,心一乱,就成一滩泥,直不起脊椎,惭愧啊。
哎,说真的,你出去,能不能捎上我?
扎钢筋呢,热天烫死,冷天冰死,在钢管模板间穿梭,像玩杂技。整天吸的摸的都是黑黄的铁锈,又苦又累,生活比你读书时还差火,你那棍棒样的身板,能扛得住?
干不来也要跟着你,我在家能干什么呢,总不能老是蒙着被子睡。
哎,其实,你若跟着春凤……,驼子瞄了我一眼,顿了一下,到那厂里,才适合你呢。
算了,不说了。驼子点起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将烟柱吹得笔直,暗黑的堂屋朦胧起来。
我的心像被鞭子抽了一下。
第二天,我背一个蛇皮袋,驼子背一个蛇皮袋,在母亲不舍的目光中,脱下解放鞋,淌过了举水,开始我人生的第一次打工生涯。
我从没摸过钢筋,在这方面,驼子绝对是我的师傅。这家伙,书死钻不进,但对这种苦力活一点就通,连ABC都叫不来,可是图纸在他面前,他却讲得头头是道。
他很得老板的信任,已经是一个小领班了,但他确实有这个实力。他每天在楼板间窜上跳下,到处吆喝。或者指着人家鼻子骂,或者拿短钢筋戳人家,但大伙都服他。
只有在我面前,他才放下架子。碰到我扛钢筋摇摇晃晃,他赶紧上前接过去,碰上我扎错了,他一声不吭地拿起扎钩替我改正。
我俩一起将安全帽当板凳,赤着胳膊,不介意脸上身上黑汗长流,夹起一块蔫皮肥肉,仰头大嚼,再举起酒瓶,碰撞一下,咕噜咕噜不换气灌上一喉咙。
晚上,一起钻进鸡不鸣狗不叫的狭窄巷子,挑开厚厚的录像厅门帘,像饿狼一样,跟着一屋子黑影将自己看得火烧火燎。
驼子这家伙就是能,似乎有分身术,也没见他怎么单独出去,居然与街边小餐馆的一个女孩好上了。
女孩叫小翠,眉清目秀,在黑熊般的驼子面前,如一只猫咪。她倒不忸怩,经常在休息时,来到工棚将驼子粪堆似的衣服一洗一脚盆。碰到我在,也会一口一声哥哥,顺便将我的衣服也搓了。
驼子明显时间不够用了,经常背着我黑着眼圈深更半夜从外面回来,倒头便鼾声如雷。
白天还好一点,全身上下都是铁锈味,连脑壳也生了锈,什么都不会想。到了夜里和雨天,我就有些孤单。驼子即使在眼前,心也不在我这儿,小俩口经常是嘻嘻哈哈,捏捏掐掐,完全不将我当外人。
我的身上似刺一般扎,心中像黄莲般苦。
母亲叮嘱老乡,若我做不来,先回去休息一段,并说张四又托了口信让我去广东,春凤也是。
我本来以为我将她们忘了,不料,这一提起,我的心猛地一软,之后又硬了。不管死活,我要撑到年底,尽管我不喜欢这份工作,起码我的思绪可以简单些,起码表面我可以很快乐。
有一次,驼子将我请到小翠工作的餐馆,我以为他拿了奖金呢。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那么豪爽,点了一桌明显要撑破我俩胃的好菜,典型的泥杆子暴发户。
小翠在身前身后像只花蝴蝶穿梭,眼睛汪着水,脸上一抹俏,时而红着脸瞄,时而捂着嘴笑,怀中的春色毫无顾忌地弥漫。
酒酣耳热之际,驼子像只老鼠,尖着嘴凑到我耳旁,浪着轻笑,细声说,把她办了呢。
我肚子撑得正紧,一个饱嗝噎在喉里,愣住了,什么意思,办了谁,你干啥坏事了。
驼子将臭烘烘的嘴挪开,脸隔我一尺开外,书呆子,办了还不明白,那个了呗。酒似乎醉了他的神经,声音一下冲得很响,有旁边的顾客吃吃笑出声来。我脸一热,赶紧拿眼瞧小翠,她倒挺直了腰板,真像成了咱堰头垸的人。
驼子眼睛色迷迷地左顾右盼,往另外几个服务员身上扫,猛一下又将头拱过来。
要不,让你兄弟媳妇给你牵牵线,将就一下,就这餐馆里弄一个。你瞧瞧,那个姑娘可水灵着呢,看到没,那俩酒窝,可不比春凤的浅。
混了头的驼子。我用肘使劲杵了他一个,拿起杯子,一仰脖,净了。
少费话,今夜我不关心自己,只关心你的菜,你的酒,免得浪费。来,给我续上。
兄弟耶,莫那样,菜管饱,酒管好。二十岁啰,别亏待自己呀,我饱汉知道饿汉子饥呢。
我知道你那点小九九,还做什么春秋大梦。张四可是你真正的兄弟哟,还凤什么凤呢,早让她妈滚远些。
我体内的酒精像一下着了火,蹭地一下站起来,揪住驼子的领口。
你他妈混帐,瞎嚷嚷什么,灌一点猫尿,就将自己当大仙了,有本事再陪再陪我来三瓶。
大着舌头说完,我将一瓶开了的酒猛地一顿,泡沫使劲沿着瓶壁滑,淌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白。我颓然地溜在椅子上,眼神已经朦胧。
也是的,现在的我真成了堰头垸的小娃儿,喜怒无常,捉摸不定。堰头垸曾有一个故事,一个走南闯北的货郎进到垸中,转了一遭,不禁感叹,都说堰头垸的人坏,我看也不见得啊。话音未落,旁边一个玩泥巴的小孩霍地立起,你莫惹着老子,否则,有你好看。货郎吓得一声不吭,赶紧溜走,从此竖了堰头垸的路。
我的脾气变了,要么暴怒,像对驼子,开口即骂,动手即打,要么不动声色,冷漠平淡,像对母亲,一声不吭,如同陌生人。
只因他们宠着我,我就越发带给他们伤害。
不知因了什么。
今晚八点,交流群内的时间管理达人,北大才女梦归秦淮将准时分享,他都来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