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刹那间,苏子寒收回目光转过头,不再盯着张氏。
他负手站在离张氏不远的地方,看着脚下他守护了多年的小村庄。
他声音平平地开了口:“主君若没有怜惜之心,当年不会费心将你从府上送出去,以此保你们母子一命。当年,他身处险境,内忧外患,你怀了身孕却身份低微,无力自保。若非如此,他怎肯让明珠蒙尘,将自己的骨血流放于这荒野小村?等主君大局已定,我才有机会找到了你们,你们已经如此这般的过了六年,为了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给你们招来杀身之祸,所以我什么也不能做。”
张氏默默地听他说完,冷冷的问:“当年他无力保护,怎知他如今就能护小源周全了?你一直教小源武艺,是想带他去他亲生父亲那里吗?”
“现在还不到最好的时机,还需再等等。”
张氏站起来,轻轻走到苏子寒身后,问道:“若不是我今天跟来,你是打算永远瞒着我的。然后带走小源那天,再亲手杀了我和白天赐,以免日后落人口实。”
苏子寒觉得有趣,他也看着张氏,头微微一偏,嘴角有一丝赞许的笑意:“不愧是从王府出来的,跟着主君的时间那么短,竟然也学到了王府诸人的一鳞半爪。”
张氏完全没有丝毫的恐惧,勇敢跟他对视着。
“当年他为了自己的利益,放弃了保护小源。你即使把真相告诉小源,他对于小源来说,跟一个路人没有分别。白天赐虽说十三年来待小源刻薄,可是他毕竟给小源了一个家,容我们母子活了下来,小源心里的父亲只会是白天赐一个人。”
“是吗?你故意激怒我,对你可没什么好。”苏子寒残酷地笑着。
“我原本就活不长了,你现在杀了我,我就不用面对告诉小源真相的那一天,他亲生父亲主动放弃了他,对他来说这太残忍,我说不出口。我是希望他一辈子都不知道的,但是,很显然如今我什么也阻止不了。”
“你们还真是一对母子,都是不怕死的主。十四年前,你无能为力,十四年后,也没人问你愿不愿意。杀了你?小源最信任的师父杀了他的亲娘,你是想让他痛苦一辈子吗?”
张氏流下泪来,止也止不住:“我求求你了,你是他师父,那孩子身世已经如此可怜。他若是回去,你知道的,那里是个吃人的地方,他那一大家人,小源偏偏又是个男孩,他们哪个肯让他活着?”
苏子寒看了张氏一眼,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不准备给她挑明了,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她崩溃的更彻底。
“你求我也无用,这事你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我只会听主君之令行事,这你最清楚不过了。”
张氏心态崩溃,看着苏子寒一脸冷漠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指着他破口大骂:“好你个苏子寒,果然是他最忠心的狗奴才!小源白叫你师父了这么多年,你这个铁石心肠,一直瞒着他,非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非要看着他一条死路走到底,却不肯救他一救!你不是说时机不到吗?我现在就告诉他真相,我要让他离你越远越好。我就是死,我也不能让小源跟你走!”
苏子寒眼中杀机立现,一掌狠狠朝张氏的肩膀拍去,他已经卸下自己大部分内力,张氏仍一下子被打飞出去老远,身体结结实实摔倒在地上,嘴角有几缕血线流下来。
“若不是顾及着小源,我这一掌下去,你立时就会毙命,你还想着跟我抗衡?连区区一个我,捻死你就像捻死一只蚂蚁,你还想与主君对抗?就你,当年逃出王府之时,对于主君来说,你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你心里应该清楚,白源能在你身边养育十三年,就已成全了你们的母子之情,也不枉你这辈子生养他一场。我劝你,若是还顾念着白源的安危,回家以后,不要有任何反常,一切照旧。不要想着告诉白源真相,不要想着跟我对抗,这后果你承担不起。”
张氏狠狠地抹去嘴角的血迹,不看苏子寒一眼,胳膊用力摁在地上,一手攥紧膝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要往山下走。
临行之时,她心已成灰,看着这静默不语的大山,仍然坚定地说:“就因为你也顾及着小源,除非你杀了我,别的你也威胁不了我。我这条命,多活这十四年,还能亲眼看着小源长大,已没有任何遗憾。当年,他毁了我,才有的小源。他已经断送我一生,我不会让他再毁了小源的一生。小源在我身边,虽说日子过得苦了些,但孩子心里是踏实的。你若带他回去,他永远都别想再有一丝开心了。你不要小瞧了一个当母亲的勇气,尽管在你们眼里,我只是个低贱的奴婢。这世上,只有母亲才能知道什么是对孩子真正的好。”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背后苏子寒冷漠的声音传来:“你如此冥顽不灵,不听劝告,那就休要怪我心狠。好好活着,回家安心等着我给你的一份大礼。”
威胁么?张氏冷笑了一下,没有吭声,努力挺直了脊背,感受到背后苏子寒的眼神像大山一般沉甸甸压在她身上。
苏子寒看着张氏身影消失,轻蔑的摇摇头,可怜固然是可怜,但是,又愚蠢又不自量力,那就是自掘坟墓了。
万籁俱寂中,苏子寒慢慢思索着。张氏此时急怒攻心,才会口不择言,说要揭穿白源身世。等她冷静下来,她未必想不通,此时揭穿,白源无法接受不说,只怕性命难保。
她十四年来,无论遭受何种折辱,都把这秘密保护的很好,由此,刚刚苏子寒下手,才会对她怜惜一二分。
苏子寒相信,她是最不想揭穿一切去伤害白源的那个人。
但是,今天她那一副疯疯癫癫的神情,苏子寒又不太确定了。
很快的,苏子寒拿定了主意,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只能出此下策。可是,这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他知道自己将来的下场绝对不会比张氏好到哪里去。然而,眼下,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没时间再犹豫下去,他把斗篷颌下的带子系紧,一跃而起,向山下掠去。他需要尽快赶到安平县,尽快找到一个人。
忽然,一大片黑云正风驰电掣而来,飞快地占据了整个天空,太阳也被它们藏到身后,一阵阵大风为它们呐喊助威。天地霎时变色,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草木低垂,犹如末日的来临。这片黑色正以绝对的力量压倒性的向着山脚下的小村庄而去,以一个天地霸主的姿态无言地控制着一切。
神思恍惚的张氏,捂着疼得钻心的肩膀,不像是走路,她轻飘飘的,像是孤魂野鬼一般在路上飘着。
脑海里千头万绪,使得她丝毫没注意到头顶天色的变化,一阵猛雨从天而降,像对她有怨言似的,雨水全都倾倒在她身上。不消片刻,浑身上下已经湿透。
张氏没有躲避,在如瀑大雨中,她反而抬起头,雨水更快的落下来,混着泪水洒满她一身。
她凄厉的喊道:“老天爷,你也怪我吗?你也觉得我错了吗?你为何独独对我一个人苦苦相逼?如果我死了,你可以帮帮小源吗?”
张氏推开家门的时候,看见白天赐正坐在桌子旁喝水。
她看着白天赐,这是她欠的债,她毁了他的一生。如果不是她,白天赐的人生不会是这样,最起码,不会受到世人嘲笑,也许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两个人互相折磨这么多年,此时她才知道,是自己亏欠他更多。人生已到尽头,她才更觉得灰心。
白天赐看见她这副模样,从头到脚滴着水,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他惊讶的站起来,问她:“你这是去哪里了?不知道避雨吗?”
张氏这回没有冷漠的走开,而是迎着他的目光,直直的走到他面前,一丝犹豫之后,她毅然决然地伸开双臂轻轻环住白天赐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口。
白天赐面对张氏突然的主动和温柔,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没有回抱她,两只手臂垂在身侧。但他没有粗鲁的推开她,而是接着问:“你这是出什么事了?”
张氏没有回答他,踮起脚尖闭着眼,吻上他的唇。感觉到白天赐愣了一下,她两手抓紧他的前襟,加深了这个吻。她冰凉的唇,细细地吻着他,绝望地吻着他。她的眼泪落下来,白天赐也紧紧抱住了她。
白源今天从早到晚,一整天都是在郁闷中度过的,他觉得苏子寒耍弄他的本领愈发炉火纯青了。
刚见到苏子寒就被他拔剑来要挟,他连滚带爬的下了山,浑身上下的衣服已经被树枝野草拉了好多条口子。下山以后,一刻也不敢耽搁,跑了大半日才跑到安平县,累得气喘如牛。就顾得上喝了一口水,连忙雇了一辆牛车往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