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流迈,春尽秋已来。时光在小桃和白源忙忙碌碌的每一天中匆匆流逝,忙着长大,忙着强大自己,忙着跟过去的自己赛跑。
被时光远远抛却的白天赐,他的生命一直都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过去的每一天。
对他来说,今天与昨天没有分别,今年与去年没有分别,甚至,生和死也没有分别。
但是,当他发现了自己身体出了问题的时候,他慌了神,惶惶不可终日。
他最初发现自己很容易疲倦,精神大不如从前,他当时是不在意的。后来在一个赌场里掷骰子的时候,他看到他的右手不受他控制的颤抖,周围人还把他好一顿笑话,他却笑不出来了。他还在偶尔洗脸的空档,看见自己的脸色泛黄,日渐瘦削。在吃饭的时候,那些平时难得吃到,所以大快朵颐的大鱼大肉油腻之物,他竟难受地难以下咽,吃完就隐隐觉得胃里恶心。
最近几年,他每日除了喝酒赌钱之外,还在安平县一家青楼楚馆里流连忘返,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美貌的月娘,那月娘把他的魂都勾跑了,两个人最近一直打得火热,他钱袋子里的钱更是捂都捂不住了。
白天赐因为没钱看病,只好暂别月娘,回到了张氏母子身边。
杨半仙不用把脉,只看他的脸色,就告诉他这是陈年旧疾,之前说了多少次让他少喝酒,奈何病人太不听话,逐渐有沉重之势。
“你成天的喝酒,是把你的心也喝糊涂了吗?早都发现了问题,拖到现在才来?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杨半仙给他配好几服药,从眼镜片后面瞪等着他,不满的对他说。
白天赐嫌他说话太难听,要不是张氏死死的拽住他,他早都想上前打人了。
午饭过后,张氏把熬好的药端给白天赐,温柔的服侍他喝了一碗药。
看他睡得安稳了,就从床上拿起他的长衫,脏的已然不成样子了,她正想拿去院中淘洗干净。
忽的从衣服里掉下了一方女人用的手帕,上面绣着艳丽的荷花鸳鸯图案,一股浓烈的脂粉香味萦绕不去。
看来外间的传言竟是真的了,他真的在外面有了女人。
张氏握着帕子看了一瞬,就把帕子叠好,把它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又俯身抬起白天赐的枕头一角,把帕子好好放在枕头下面。
她无悲也无怒的拿着长衫出去了,默默地淘洗了好几遍,看到洗出了衣服原本的颜色,才在院中把衣服晾好。
初秋的风已是带着丝丝凉意,她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靠着墙休息。然后她听到了白源蹑手蹑脚走路的声音,轻轻打开门出去了。
在白源走后,张氏才缓缓睁开眼睛,抬头看着头上高高的一望无际的天空,谁也不知道她一动不动的在想什么。
白源走出村口的时候,就大步跑起来,长袍也随着他上下跳跃着,欢喜雀跃的奔向他的师父去了。
自从白源发现自己的武功进展神速,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小桃也终于不再闹着不想去学堂,他的心情每一天都像鼓满了风的风帆,那快乐快要在胸膛里炸开了。
苏子寒还是像往常那样负手站在山顶,远远就看见白源一蹦一跳朝这里跑来,苏子寒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笑意。
白源自从站在他身后开始,就碎碎念的跟他讲白天赐这两天生病了在家,如此云云。
这种时刻,苏子寒总是极力忍耐住脾气,因此他没有吭声也没有动。
片刻之后,他看清了山脚下的那个人,他的心脏猛地一缩,眼睛里迸发出欲择人而噬的狠意。
他默然的转身,声音尽量平稳的截断了白源的话:“小源,我在安平县的如意酒坊里定了二十坛上好的桃花醉,你去给我取回来,就是上次咱俩一起去的那一家。”
“师父,现在取回来干嘛?你定的不是这个时候取啊?”
苏子寒压下怒火,平静的说:“师父怎么说的,你就怎么做。去时走着去,回来可以雇一辆马车拉回来。现在就去,立刻去。”
白源不解,瞪大了眼睛看着苏子寒,伸手接住了他随手掷过来的钱袋子。
“好的,师父。”白源又在暗自腹诽他师父变态。
苏子寒看着他转身,一手拎住他的衣领,给他指另一个方向:“你从那一边下山。”
“师父,那里哪有下山的路啊,全是野草丛啊……”
苏子寒忍无可忍,唰地一声就让长剑出了鞘。
白源听见剑身出鞘的铮鸣之声,知道苏子寒的爆脾气已忍到极点。就算苏子寒指的路下面是悬崖,他也是不得不跳的。哈哈笑着,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连忙抱头鼠窜了。
苏子寒平复着心情,等着山下那人上来。
苏子寒看着尾随白源而来的张氏,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他感到事态已脱离了他的掌控,这是他不允许的。
张氏终于喘着粗气爬上山来,她看到了背对着她站着的苏子寒。打量一圈却没发现白源,刚刚明明是听到了他的笑声。
她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趔趄伏在了地上,右手抚着胸口在撕心裂肺的咳嗽着,整个人抖得如风中飘落的枯叶。
苏子寒转身,定定的看着她。
她倒在地上,狼狈不已。一脸病容,脸上却有不正常的红晕,额头上开始冒汗。这些年苏子寒一直密切关注这一家三口,如今近距离的看张氏,更觉得她的憔悴不堪。
多年苦难的生活已夺走了她的健康她的青春,夺走了她所有的快乐,看来,她的生命也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从前苏子寒认识的张氏,是一朵娇艳清丽的月季花,有着巧笑嫣然的模样,如今这朵花干枯了,在枝头摇摇欲坠。只要谁用手轻轻一推,她就零落成泥了。
咳了许久终于平静下来的张氏,尽力撑直了胳膊,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因为她在地上伏着,苏子寒此时正自上而下冷冰冰的看着她,更显得苏子寒气势迫人。
她看清了苏子寒的样貌,顿时如同雷击,浑身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苏子寒也不开口,沉默着,这种气势已经完全碾压了对方。
“你……你是……苏?”
“故人苏子寒。这么多年,总算你的记性还不错。”
看到苏子寒,张氏绝望的苦笑了一声。她十几年来苦苦想忘记的前尘往事,在这一刻如大潮般涌过来将她彻底淹没,让她窒息。
张氏灰心地爬起来,摸到一块大石头上颤巍巍坐下来,伸手抿了抿额头上的汗,把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
“小源呢?想必你把他支开了,怎么?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要避开他吗?”
苏子寒没有被她激怒,冷漠的回答她:“不是我非要避开他,而是你。他要是看见你如今这副如同见了鬼的模样,你怎么跟他解释。”
张氏呵呵笑出声来,脸上带了些她平时绝没有的狠厉出来:“你可不就是鬼吗?十几年了,你如何找到我们母子的?”
“白源今年十三岁,从他六岁那年,我就发现了你们的藏身之处。他九岁那年,我收他为徒。这四年来,我一直在教他武功,还出钱送他去学堂读书。这七年若不是我暗中保护,你们母子还能活到今日?”
苏子寒见她跟了过来,已不打算再隐瞒这些事。
苏子寒一句紧跟着一句,没有给张氏丝毫喘息的余地。听在张氏耳中,那就是一把又一把刀子扎在她心头,她心中的血一点一点流出来。她的心被凌迟,脸上却带着诡异的笑意。
“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笑我太天真,还以为我带着小源逃出了你们的手掌心,还以为小源可以就这样安稳过一辈子,再也不用跟你们这些人有任何瓜葛。原来,原来,太可笑了,我太可笑了,这辈子竟然还是要与你们纠缠不清,小源他竟然拜你为师,他拜你为师……”说这些话的时候,张氏目光癫狂,完全不似她平日的温柔和顺。她一直就这么绝望的看着苏子寒,绝望的笑着。
苏子寒对此无动于衷,向前一步,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以为?你凭什么以为?你以为十四年前,若没有主君的暗中相助,你逃得出那个府门?你以为你还有命逃到桃源村来?你以为白天赐为何要救你性命,他要不是被人威胁,他如何肯带你回家?这些你自己都没琢磨过吗?你真的以为这一切都是凭你一己之力做到的?”
苏子寒说完这些话,就一直看着张氏脸上的表情。那些话像刀子一样扎过去,张氏脸上故作的坚强一下子被击碎,整个人摇摇欲坠,干涸的眼睛里却没有眼泪。
神奇的是,如此破碎的她,脸上却重新聚拢起一股勇气来。
“这么说,这一切,小源的亲生父亲也都知道了?他就能眼睁睁看着小源十三年来受这么多苦?我,命如草芥不值一提,可是,白源呢?是他的亲生儿子!虽说我这个母亲身份低贱,死不足惜。他,怎么连自己儿子也不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