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韩安国这个人,我感觉是标准的官僚。他的人品要比官场奇才公孙弘强,但也绝不会高尚到一心为公、无私奉献的地步。面对任何问题,他都有化解之道,属于人精系列。这种人,在官场中不少见,既坏不到哪去,也好不到哪去;既有做事的能力,也有推皮球的本事;而且,是个好演员,老戏骨级的。今天讲讲他。
御史大夫韩安国,是梁国(首府定陶,山东省定陶县)人,后迁居睢阳(河南省商丘市)。曾经在邹县(山东邹城)田先生之处学习《韩非子》和杂家的学说。七国之乱时,韩安国正在梁王刘武手下,担任中大夫(高级国务官)。刘武派韩安国和张羽担任将军,抵御吴王刘濞的军队。张羽勇猛,韩安国稳健,吴、楚联军竟然不能越过梁国攻击长安。吴楚叛乱平息后,韩安国和张羽大名显扬。
刘武是景帝刘启的同母弟弟,老娘窦太后最喜欢这个小儿子,允许他自己任命梁国宰相和二千石级官员(按理,这个级别官员的任免权在朝廷)。刘武自恃功大受宠,骄纵无比,他进出、游戏的排场,与皇帝无异。刘启听说后,当然不高兴。窦太后得知刘启不满,就迁怒于梁国派来的使者,拒绝接见他们,而向他们追究责备刘武的所作所为。有一回,韩安国担任梁国使者,见不到窦太后,就去进见刘启的姐姐大长公主刘嫖(即馆陶公主,又称窦太主,武帝刘彻的姑姑兼丈母娘),老韩绝对是影帝级的表演艺术家,话还没说几句,泪水涟涟,把个刘嫖弄得鼻子酸酸、眼圈红红。老韩边哭边说,为什么太后对于梁王作为儿子的孝心、作为臣下的忠心,竟然视而不见呢?当初,吴、楚等七国叛乱时,函谷关以东的诸侯都联合起来向西进军,只有梁国与皇上最亲,也最忠诚,挡在叛军进攻的前沿。梁王想到太后和皇上在关中,而诸侯作乱,一谈起这件事,眼泪就簌簌下落,我们六个人奉梁王命领兵抗击吴、楚叛军,梁王跪在地下给我们送行。梁国军队殊死战斗,使吴、楚叛军不敢西进(指吴楚未敢绕过梁国直接杀奔长安),因而最终灭亡,这都是梁王的力量啊。现在太后却为了一点礼节上的小事儿责怪梁王。梁王父亲和哥哥都是皇帝,所以见惯了大排场、大场面,因此出行开路清道,禁止人们通行,回宫强调戒备,梁王的车子、旗帜都是皇帝所赏赐的,他就是想用这些东西在边远的小城炫耀一下,让天下都知道太后和皇上都喜爱他而已。现在梁使来京,就查问责备。梁王恐惧,日夜流泪思念,不知如何是好。为什么梁王作为儿子孝顺,作为臣下忠心,而太后竟不怜惜呢?
衣赐履说:看到老韩的厉害了吧?孔子看见季氏家里“八佾舞于庭”(指季氏只有资格用四排人跳舞,却用了八排,逾礼了),气得说,是可忍,孰不可忍!刘武用只有皇帝能用的标准出行、游戏,这是严重的僭越,说你要谋反也就谋反了,僭越是死罪,却被老韩说成是“小事儿”,说成是刘武让天下知道老娘和老哥疼他,说得窦太后心花怒放,这种颠倒黑白、蒙混乾坤的功力,一般人比不了。老韩当然判断刘启不会杀掉刘武,我相信,如果刘启想杀刘武,老韩也可以因同样的事,把刘武说得大逆不道,杀一万遍都不冤,呵呵。
刘嫖把这些话详细地告诉了窦太后,窦太后高兴了,说,这些话,我得让刘启知道。老太太把刘启叫来,又添油加酱说了一遍,据说,刘启内心的疙瘩就解开了,摘下帽子,向老娘认错说,我们兄弟间不能互相劝教,让老娘你操心啦。于是接见了梁国派来的所有使者,重重地赏赐了他们。从这以后,刘武更加受宠了。窦太后、刘嫖赏赐韩安国价值约千金的财物。老韩名声大作,而且与朝廷建立了联系。
衣赐履说:混官场,最重要的是人脉,人脉一通,官运亨通。老韩一下子取悦了窦太后、刘嫖两个大佬,他化被动为主动的能力可见一斑。
后来,老韩因犯法被判罪,关在蒙县监狱。狱吏田甲没事儿就侮辱他。老韩说,兄弟,你如此羞辱我,就不怕我死灰复燃吗?田甲哈哈大笑,说,如果你再燃起来,老子一泡尿浇灭了它!过了不久,梁国内史(秘书长)的职位空缺,朝廷派使者任命韩安国为梁国内史,于是,老韩从一个囚徒一跃而成为二千石级的官员。田甲一看不好,跑路了。老韩放出话来,说,田甲不回来上班,我就灭他的族。田甲没办法,便脱衣露背前去谢罪。韩安国见到田甲,笑了,说,兄弟,来吧,你可以撒尿了!田甲哪里还敢牛逼?自然是磕头求饶。老韩说,像你们这些人,值得我惩办吗?后来,还是对田甲不错。
衣赐履说:老韩为我们贡献了一个成语:死灰复燃。前面说过,梁王刘武有任免二千担官员的权力,而且事实上,刘武刚延揽了齐人公孙诡,非常喜欢,正打算任命他为内史,而窦太后听说梁国内史空缺,就命令刘武任命韩安国做内史。窦太后听谁说的?甭问,当然是老韩派人说的啊,而且他出任梁国内史一职,应该已经定了。否则,他在狱里怎么敢说出“死灰也可能复燃”这么牛逼的话来?当年,前宰相、前太尉、老革命绛侯周勃被下大狱,想尽办法出狱后,说,老子曾经带兵百万,没想到小小的狱吏这么威风!
之后,刘武的宠臣公孙诡、羊胜撺掇刘武向老哥刘启请求,要当皇位继承人。结果朝廷大臣强烈反对,这两个货就跟刘武商量,把那些反对的人都干掉。于是,派出刺客,刺杀了朝廷大臣十来个,包括当时赋闲在家但刘启非常器重的袁盎(详见拙文《深不可测的袁盎死于非命》)。刘启大怒,派出使者务必捉拿到公孙诡、羊胜。刘武将哥儿俩藏在自己的宫中,以致梁国全国大搜查一个月还是没有抓到。这时,老韩听说俩人躲在刘武宫中,进见刘武,本人还在宫门外,哭声已到门廊前,呵呵。这次,老韩哭得浑身颤抖,哽咽着对刘武说,老大啊,让我去死吧。
刘武纳闷,说,为啥?
老韩说,主上受辱,臣下当死。大王没有合格的臣下,所以事情才演变到这个地步。现在既然抓不到公孙诡、羊胜,那都是我的责任,我今天来向您辞行,请赐我自杀吧。
衣赐履说:当真是官场老戏骨,好一招以退为进。
刘武说,你何必这样呢?
老韩的泪水有如瀑布而下,哭够了之后,说,老大,您与皇上的关系,比起太上皇(刘太公)与高皇帝,以及皇上与临江王,哪个更亲密呢?
刘武说,比不上他们亲密。
老韩说,太上皇是高皇帝的亲爹,皇上是临江王的亲爹。但是高皇帝说“提三尺剑取天下者朕也”,所以太上皇从来都不能过问政事(从这句话看来,刘太公当年还想过问政事哩!)。临江王是嫡长太子,只因为他母亲栗姬一句话的过错,就被废黜降为临江王(详见拙文《太后是怎样炼成的之三:二婚头王太后》),又因建宫室时侵占了祖庙墙内空地的事,终于自杀于中尉府中。这是为什么呢?
刘武说,为什么?
老韩说,因为治理天下,终究不能因私情而损害公事。俗话说,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即使是亲生父亲,你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变成老虎;就算是亲兄弟,你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变成恶狼啊!现在老大你身为亲王,却听信邪恶臣子的虚妄言论,违反了皇上的禁令,阻挠了彰明法纪。皇上因为太后的缘故,不忍心用法令来对付您。太后日夜哭泣,希望大王能自己改过,可是老大你就是不能觉悟。我问你,如果太后突然逝世,老大你还能依靠谁呢?
话还没有说完,刘武痛哭流涕,说,我现在就交出公孙诡、羊胜。
公孙诡、羊胜两人自杀。朝廷的使者回去报告了情况,梁国的事情都得到了解决。刘启和窦太后都更加看重韩安国。
前144年,刘武去世。韩安国因为犯法丢了官,闲居在家。
衣赐履说:还真有点奇怪,为什么总是犯法?《史记》上这样的事很多,韩信因犯死罪,被夏侯婴救了;喝人奶的宰相张苍犯死罪,被王陵救了,还有好多。你看,这个韩安国,不一会儿犯了两次法了。
前141年,刘启去世,太子刘彻继位,是为武帝。刘彻的娘舅武安侯田蚡,担任太尉,大权在握,老韩看机会来了,购置了价值五百金的东西送给田蚡,请求谋个差事。田蚡于是帮其运作,再加上老韩本来能力素质不弱,又有贤能的口碑,很快被任命为北地都尉,不久,又升任大司农。前135年,田蚡担任宰相,韩安国担任御史大夫。
衣赐履说:会演戏,会办事儿,会送礼,老韩作为官场中人,当得十分全面。
前132年,宰相田蚡和魏其侯窦婴互相告状,闹得不可开交,刘彻开脆让他俩公开辩论,之后,又让大家评判谁对谁错,韩安国表示,田蚡和窦婴都有道理,请皇上定夺。退朝后,田蚡指责韩安国模棱两可(韩的官位是田蚡给的,理论上讲,应该是田这一头儿的)。韩安国说,您怎么这样不自爱自重?他窦婴毁谤您,您应当摘下官帽,解下印绶,归还给皇上,说,我以皇帝的心腹,侥幸得此相位,本来是不称职的,魏其侯的话都是对的。像这样,皇上必定会称赞您有谦让的美德,不会罢免您。窦婴一定内心惭愧,闭门咬舌自杀。现在别人诋毁您,您也诋毁人家,这样彼此互骂,简直就是两个老娘们儿骂大街一样,您让我说什么呢!
田蚡乐了,说,吵得太急,话赶话秃噜出来了,哪里能想到这一层?
衣赐履说:这段故事,详见拙文《两个儒学爱好者的生死搏杀之排队赴黄泉》。老韩踢皮球的本事,绝对在国足之上,呵呵。
前131年,田蚡病死,刘彻让韩安国代理宰相。一次,老韩在给刘彻引车驾时掉下车,跌跛了脚。刘彻本打算任用老韩为宰相,派人去看望他,但他脚跛得很厉害,于是改用平棘侯薛泽担任丞相。老韩因病免职几个月,跛脚好了,皇上又任命韩安国担任中尉。一年多后,调任卫尉。
衣赐履说:一个人当官,也有运势在里面,能够做到三朝四朝元老的臣子不多,而且往往那几朝皇帝要么年龄小要么性格温。老韩此番碰上了武帝刘彻,有点不合路子。武帝执政近六十年,任用十余位宰相,除了老韩,从来没有“代理”这一说,也就是说,武帝根本也没考虑用老韩当宰相,只不过是过渡一下而已。五月,老韩摔伤,被免职,九月,老韩脚好了,却被任命为中尉(长安警备区司令),而原中尉张欧却当了御史大夫,干了老韩原来的活儿。御史大夫是三公,中尉连九卿都不是,相当于被贬了。此时,刘彻已经二十六岁,开始乾纲独断了,用的宰相,全是儒家的,而老韩是法家出身,这就不合拍了。之后,武帝一反汉朝的防御策略,转为主动进攻匈奴,而老韩又是个防守型将领,屡屡受挫,官运到头了,戏演得再好,运势没了,也是白搭,呵呵。然而,刘彻却给了老韩一种还要重用他的感觉,武帝,虽然年轻,演技更高,呵呵。
之后,刘彻开始与匈奴大规模作战,而韩安国没有立下功劳,逐渐被疏远。前128年,秋季,匈奴入侵,斩辽西(辽宁省义县西)太守,又攻入渔阳郡(北京市密云县)、雁门郡(山西省右玉县),各掳掠屠杀千余人。此时,韩安国以材官将军身份驻守渔阳,抓到俘虏,俘虏供说匈奴已经远远离去。老韩立即上书刘彻说现在正是农耕时节,请求暂时停止屯军。岂料,停止屯军才一个多月,匈奴又大举入侵上谷、渔阳。老韩军营中仅有七百多人,被匈奴打得落花流水,刘彻听说后,很恼火,专门派使者责备老韩。之后,老韩被调往右北平郡(内蒙古宁城县西南),心里非常失意而闷闷不乐,过了几个月,生病吐血而死。
衣赐履说:太史公评价韩安国为人有大韬略,才智也足够迎合世俗,但还是有忠厚之心。老韩贪嗜钱财,但他所推荐的人才都是廉洁的士人,比他自己高明。在梁国推荐了壶遂、臧固、郅他,都是天下的名士,士人因此也对他很称道和仰慕,就是天子也认为他是治国之才。
我感觉,太史公的评价还是比较中肯的。韩安国之贪财,很可能主要是用来送礼的,比如,给田蚡那五百金,不贪污从哪里来?但他人品不坏,举荐人,不收别人的礼,所以才能推荐那些个名士。另外,驻守渔阳时,上书暂停屯军,完全是考虑到农耕问题,也不是出于一己私利,然而,匈奴突然攻击渔阳,如之奈何?
总之啊,老韩的运势已尽,这一次,死灰没能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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