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0日，我的老友吴博终于来义乌了。我俩已有十多年的交情，但本科毕业后就天各一方。如今，他在浙江大学汉语言研究所，潜心研究汉语言学，即将于明年博士毕业；而我最近为了博士研究课题扎根义乌做田野调查，像个在沙滩上拣贝壳的孩子，摸索着这座“世界超市”的深浅。
前一天，吴博专程从杭州出发，前去温州大学参加中国修辞研究新视野论坛暨浙江省2024修辞学年会，顺路经过义乌。我俩几天前已约好，他年会一结束就来义乌短住，同我小聚。一来重叙旧情，毕竟上次见面已是三年前的旧事；二来让我带他逛逛大名鼎鼎的国际商贸城。因此，年会一散场，他便乘坐高铁赶到义乌。当晚，我俩在酒店碰了头，聊到半夜，聊得兴致正酣时，约好次日早餐后直奔商贸城。
次日一早，我和吴博打滴滴来到商贸城一区，直奔玩具区。玩具区位于一层，占地极广，规模甚大，琳琅满目的玩具密密麻麻堆满了货架，让我忍不住想象童年若重来一遭会是什么模样。因此，这里是我最爱逛的区域，每次来商贸城做田野调查，总要忙里偷闲来这块转转，近乎成了一种仪式，况且每回闲逛都能发现一些新玩意儿。此时，我领着吴博，边科普玩具市场的动态，边打趣要让他开开眼界，带他“找回童年”。他自嘲说小时候物质条件有限，可没见过这么多各色各样的玩具。
我们在玩具的迷宫里边走边聊，时不时驻足观望，光四条街就逛了两小时。商贸城的喧嚣与丰富让我俩心生愉悦，像小时候从衣柜深处意外地翻出一个装满糖果的罐子，惊喜无比。吴博起初还有些拘谨，于是每当他在某家店铺前露出些微兴趣，我便拽住他，然后随手从货架上拿起个玩具，玩给他看。渐渐地，他也放开了，沉浸在这片色彩斑斓的天地中，见到那些奇特的玩具时，忍不住驻足把玩，竟也童心重现。
在一家卖填充玩具的店铺门口，吴博被货架上的一个粉色小猪玩具迷住了眼。这头小猪体内填充了沙子，手感软糯，轻轻一捏便可变形。他顿时眼睛一亮，停下脚步，拿在手里轻轻揉捏，眯着眼睛笑道：“旸旸哥，你看！”我也拿过小猪捏了几下，手感着实妙不可言，仿佛有一种治愈的魔力，能让人不自觉地反复把玩。我笑道：“喜欢就买呀！”吴博笑着点头，眼神里竟有几分雀跃，随后又从货架上拿起另一头小猪，显然入了迷。
店老板见我俩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适时走出门，热情招呼道：“要不要啊？”我随口问：“多少钱啊？”她爽快地答道：“5块。”我忍不住砍价：“能不能便宜点儿？”这讲价的习惯也是我近来在义乌慢慢修炼出来的——在这里，价格标签只是参考，不讲价反倒显得缺少人情味儿。老板撇撇嘴，带点嫌弃地说：“哎呀，就买一个，还讨价还价。”我笑笑没答话，走进店里随手挑了几个玩具，打算跟她聊聊。
我故作好奇地问她：“你这些玩具是外销的吗？”她笑着答道：“是啊。”我接着打听：“主要卖到哪些国家呢？”她干脆地答道：“这可就多了。美国、英国、欧洲、东南亚，甚至非洲，各国都有！”我有些不怀好意地说道：“还有英国啊。我常年在英国，怎么没见过这款玩具呢？”老板一听，微微尴尬地笑了笑，支支吾吾地说：“啊？是嘛？这个小猪还买不买？”我瞧出老板可能夸大了几分，毕竟商人的生意经里，夸夸其谈以撑门面是家常便饭，便没追问下去，转而朝吴博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扫码付钱，我俩得意地带上小猪离开。一路上，吴博不住地把玩他的小猪，边捏边笑，直言这玩具十分解压，满脸的满足。
玩具区好逛的地界主要就集中在电动玩具区和普通玩具区。兜兜转转了几条街，我看吴博有些疲惫，提议去一区东的饰品区逛逛，他欣然同意。走到饰品区时，已近饭点，饥肠辘辘之际，继续逛街有些不人道，我遂提议先去吃午饭。吴博点头，我俩下楼打车直奔义乌江东岸的一家阿拉伯餐厅。
据说，义乌这座城市聚集了大约30万外国人，其中1.6万人常住，来自世界各地。美食自然成了这些老外最亲切的纽带，街头巷尾因而遍布各国风味餐厅，义乌也由此被称为“美食联合国”。身处美食联合国，我自然想带吴博品尝一些特色风味。留英期间，我偶尔会和三两朋友去布里斯托的阿拉伯餐厅大快朵颐，那里的烤肉和大饼量大味美，深得我心。今日，我要让吴博也尝尝我深爱的阿拉伯风味美食。
我在大众点评上挑了一家评分颇高的餐厅——沙迪沙姆阿拉伯餐厅。一进店，招待我和吴博的是位头戴希贾布的穆斯林姑娘，操着流利的汉语，这让我心生疑虑：这家的口味会不会不太正宗？毕竟上回我带朋友去商贸城附近的土耳其餐厅，招待我们的是个大腹便便的白人大叔，一进门就感受到了国际氛围。翻完菜单，我俩点了大众点评上的烧烤套餐。不多时，穆斯林姑娘端上食物，羊肉串、羊肉卡巴、鸡肉串、鸡肉卡巴和大饼等铺满一盘，分量十足。再细一尝，竟和我在英国吃到的阿拉伯烤肉如出一辙，风味绝佳，看来之前我以貌取食的顾虑着实多余了。
吃饱喝足，我俩打车又回到商贸城一区东的饰品区。这阵子，我几乎每天都要在这里逛上几圈，早已对这片区的布局十分熟悉。随意穿行间，每个街口，每个街牌，我都了如指掌。往往还没走到街口，我就能告诉吴博这条街的街牌号是多少，令他不禁感慨：“你对这儿太熟了！”我笑道：“那可不，天天在这儿混嘛。”我们闲逛中路过几家店铺，见一些走播在直播卖货，我随即给吴博讲解他们的工作方式。讲得兴起，我不禁萌生了自己开抖音直播，带直播间观众云逛商贸城的念头。
说干就干，我掏出手机，打开抖音，将直播间标题设为“浙大吴博带你逛义乌”。标题稍带戏谑，意图引人入局。吴博略显抗拒，觉得用他的名头当噱头不太妥当，我笑着劝说几句，他最终半推半就地答应了。点击直播的瞬间，我感觉心跳不由得加速，这毕竟只是我第二次在商贸城饰品区开直播。尽管我对商贸城已非常熟悉，近来也目睹了无数主播的操作，略微学到一些技巧，但真正面对镜头侃侃而谈还是有些拘谨，无法像那些久经沙场的主播一样轻松自在。
我手持手机穿梭在饰品区，尽量保持姿态自然，随机展示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小物件，包括发饰、手串、耳环、项链等，试图在直播间的观众面前营造出寻宝的氛围。我还间或分享商贸城的趣闻，尝试像主播那样活跃气氛，但我很快发现，直播间的观众数量并不理想。作为新人主播，我没法享受到抖音平台的流量雨露，毕竟更多流量已经优先分给了那些付费推流的大体量主播，留给我的只有零星的匆匆来去的路人。而且，大多数观众不过看了一眼，便像风一样消失，留我在镜头前自言自语地解说，略显尴尬。幸好有吴博在我身边，给我的孤独表演添了些底气。
当然，吴博在一旁也没闲着。他看我有模有样地直播，也打开抖音，进入我的直播间看看效果。一看吓一跳，我俩居然发现，直播画面居然有十秒左右的延迟。他皱眉嘀咕：“原来直播都是延迟的吗？”我顿时想到观看直播或切片时，那些主播有时如复读机般不厌其烦地重复自己的话，也许正是为了补上延迟带来的空档，确保不会错过观众的反馈。吴博见直播间冷冷清清，感慨直播的不易，然后把链接发给了他的好友许博。没多久，许博进入直播间，给这观众寥寥的直播间添了几分人气。她甚至兴致勃勃地与我连线聊天，一番互动下来，我感觉直播间终于有了人味儿。结束连线后，许博还通过吴博转告我意见：“你讲得太快了，还来不及留言，你已经切入下一个话题了。”这再次提醒了我，资深主播们似乎时常重复相似的内容，其中多少是经验之谈。
直播持续了近一个半小时，期间还因手机发烫、内存不足而中断了十多分钟。与上次相比，今日确实有些进步，起码有不少零散观众陆续进出，只是多数依然只是过客，未等我念出昵称，便已悄然离场。每当看着不稳定的数据和来去匆匆的观众，我就不禁对带货主播们的焦虑深感同情。这场略显冷清的直播将至尾声时，一位店主忽然向我热情招手，邀请我进店直播。她的店铺颇为宽敞，饰品摆设考究，琳琅满目，只是此刻直播间里的观众稀稀拉拉，我只好婉拒了她的盛情。
然而，我和吴博还没走几步，直播间突然涌入了十多位新观众，不知是因为时长达标触发了推流，还是其他缘故。我精神一振，又坚持了几分钟。之后，我点开后台一瞧，直播数据已超出了之前设定的小目标——80位观众，眼下已有91人进过直播间，平均停留时长也达到了0.6分钟。我对此已颇为满意，遂结束了这场直播。
结束直播后，我忽然从日语专业的大学室友处得知他的一位女同学如今正在商贸城做外贸生意。巧的是，我也认识这位女同学。大学时，这位女同学独有一种成熟的气质，穿着打扮都透出老练，不像其他刚迈进大学校门的女生，令我对她印象深刻。因此，即便同级，我当年调侃地称呼她为“管学姐”。我遂临时起意，心想反正在商贸城，不妨试试联系她，见面叙叙旧，便给她发了消息。没想到她很快回了消息，热情地告诉我她的店铺在二区22号门7街，欢迎我和吴博过去看看。
我和吴博带着几分好奇与期待，立马动身下楼，过马路去二区。商贸城庞大如迷宫，但我对整体布局早已了然于心，到了二区后，几乎不费功夫就找到了管学姐的铺面。多年未见，确如她在微信里所说，她的变化颇大，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似乎是常年经商的劳心劳力所致。若非特地拜访她的店面，要是在大街上迎面相撞，恐怕我真认不出眼前这位曾经神采飞扬的管学姐。
短暂寒暄后，管学姐请我俩坐下，给我俩倒上温水。我们聊起近况，她坦言近年来生意不易。几年前，从莫斯科国立大学硕士毕业后，她被义乌的人才引进政策吸引，举家迁来，买房定居。然而，社会环境变化莫测，生意日渐艰难，她几乎一度进退两难。听到这些，我忽然生出几分敬佩，这位旧相识竟在商海浮沉中坚持了下来。听我提起田野调查的研究课题，管学姐说认识几位在电商行业工作的朋友，也许能帮得上忙，愿意帮我引荐。她的爽快真诚让我备感温暖。我们聊了约半个小时，眼看商贸城就快打烊，她邀请我和吴博去她家共进晚餐。我俩连连摆手推辞，解释说连伴手礼都没准备，不好叨扰。可我俩话还未说完，她已拨通电话吩咐家人准备晚餐，叮嘱多加几个菜，多煮点饭，有大学同学要去家里作客。我和吴博面面相觑，只得跟随管学姐走出商贸城，去往楼顶停车场。
车开出停车场，夜幕已然降临。义乌的街头，灯火交织在夜色中，宁静深邃，微微有些冷意。我们在这座灯火闪烁的小城中，穿越车水马龙，朝着久别重逢的温馨与熟悉的旧情迈进。直播的生涩，商贸城的繁华，久别重逢的感慨——这一切随着夜幕的降临，似乎都被收拢进这座小城的夜色里。我们很快又要各奔东西，但在这一刻，义乌给了我们重逢的温度，带来了彼此人生旅途中难得的停留和温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