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眼前漂浮的都是记忆的碎片。
一个碎片里,呈现出来的,是爷爷奶奶的家。
那个房子如今早已经坍塌,长起齐人高的荒草,可是只要闭上眼,我就能准确地复原整个屋子,屋前的围栏,屋旁的水简。
爷爷奶奶也都已经过世,埋在不远处的山坡,但我只要闭上眼,就能记起他们坐着的姿势,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们的每一个表情。
甚至我能记得,我在那张雕花的大床上睡着时做的梦。梦里我去了海边,怪石林立,波涛涌过来,仿佛要吞噬我,我吓醒了,躺在床上发呆,听到外边水简滴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听到爷爷坐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奶奶走来走去,把晒着土豆干的簸箕,一个一个端到屋里来。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似乎一直都是动的,在喂猪,在洗菜,在生火,而爷爷一直都是静的,他含着他的旱烟袋,仿佛入定了一般,偶尔吧嗒一下,腾起一股呛人的烟雾。
我起了床,愣愣地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掉到山那边去,看着悬崖下的河道一点点地变暗,看了很久。
我的家在河道上游,我爸妈要去镇上赶集,每次都要带我这个“赶路包”,我们沿河道而下,从爷爷奶奶家所在的山脚上山,走到半山腰的爷爷奶奶家,喝点茶,然后让奶奶拿好吃的哄我,把我这个累赘留在这里,他们背着要卖的山货继续往山顶攀爬,到山的另一边去卖掉山货,再买回我们日常的必需品:两毛钱一斤的盐,八分钱的火柴,还有我爱吃的宽面条,以及,作为我留在爷爷奶奶家的交换,还得有一些糖果。
于是,我在爷爷奶奶家里的这一天,就有了祈盼。当我游荡在奶奶的菜园子里时,我想着我爸妈已经到了凉水井吧,那个地方一年四季都有冰凉的水从一个洞子里汩汩地冒出来,我爸妈会选择在这里歇一下脚。
当我在屋后的山坡上蹿下跳时,我心里想着的是,我爸妈已经到了观音堂了吧?那里供奉着菩萨,一年四季地上都有着鞭炮炸完后的碎末,一说话就有嗡嗡的回音传来。
等到我玩累了,我就爬到奶奶做嫁妆的那个大床上,睡着了。我奶奶的娘家,就在我爸妈要去的那个镇子上。几十年前,我的奶奶就是在鞭炮声中,带着包括这张床在内的嫁妆,嫁到了这个半山腰里,为我爷爷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一辈子再也很少离开这个地方。
后来,三个女儿都嫁到很远的地方了,我爸娶了我妈,作为倒插门女婿去了我外公家,我的幺爹、二爹都去了镇上,结婚,生子。偌大的家里,又只剩下了爷爷奶奶两个人。
这里曾经热闹过。我爸他们六姊妹,曾经在这里叽叽喳喳,打架吵闹,那是我看不到但能想象的景象,后来他们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四散开来,只有我爷爷奶奶还停留在原处。
天色快要暗下去的时候,我听到了我爸在山上的呼啸。那是我们的暗号,我爸在告诉我,他们回来了。我从爷爷奶奶的安详和寂静里一跃而起,飞奔着去迎接他们。
我们稍作停留,就要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之前赶回家里。我回过头来,看到爷爷奶奶站在门口送我们,煤油灯的灯光随着晚风明明灭灭。那时候的我,想象不到爷爷奶奶的心情,只有我在一遍遍翻看记忆时,才发现我的雀跃,倒映着的是爷爷奶奶的孤独。
如今,爷爷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奶奶去年也过世了。那个爷爷奶奶年轻时盖起的房子,也坍塌了。那片承载我记忆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片荒地。
在爷爷奶奶身边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我看来大到没有边的房子会坍塌,我也没想过,爷爷奶奶会从这个世界消失,那片承载我记忆的地方会变成一片荒地,仿佛他们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时间抹掉了他们存在的痕迹,当有一天,时间抹掉了我的记忆,他们就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们每个人,都会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仿佛我们不曾存在过一样。
翻捡记忆的时候,无意间找到一个差点被我遗漏的细节。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经过我爷爷奶奶家,我走进屋里看到爷爷坐在火炕旁边抽烟,奶奶在旁边打着盹。
我的心里疼了一下。但是为了赶在天黑前回家,我急急忙忙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就走了,饭也没有吃。回到家里,我跟我妈说起,我妈叹了一口气,半开玩笑地说了句,“像两个老猫”。
前段时间打电话回家给父母,随口问你们在干嘛?我妈还是半开玩笑地说,还能干嘛,看电视啊,像两个老猫。
我的心又重重地疼了一下。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爷爷奶奶离开了,仿佛再一眨眼,父母就老了。
好像再一眨眼,就该轮到我自己了,可能更惨,像一个老猫。
有时候想明白了从前,也就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未来。有时候看看过去的记忆相册,也就知道了什么是现在最该珍惜的。
有时候就觉得,生活里很多曾经拧巴的地方打通了,有一些事情都能想明白了。
回到家里,给炉子里添一把柴火,让生命的炉火更旺一些,跟父母看几集电视剧的时候,能笑得更没心没肺些,有些该放下的,能放下得更彻底些,该投入的,投入得更热烈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