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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村后走到村南,仿若经过千山万水,沿街沿路的地形物貌令我惊奇且疑惑。街口一间铁匠铺像是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叮当,叮叮当,时不时敲打着破碎的年月,让人觉得不可知的岁月幽深且漫长。刚出村,街道随即变成一条土路,好像拖着村庄一直要流浪下去,拐了又拐,说不准要通向哪里。
临路一个大坑,坑沿上零零星星几户住家,土墙泥瓦,门前三五棵歪柳,枝干虬曲横斜,一派时光凝滞的气息。后来添了一排杨树,春天里白皮绿叶,衬了瓦屋旧窗,总觉得里面有个白胡子老人面向大坑端坐,白眉白衣,一身雪白。那大坑如岁月般艰深,大雨过后,一坑粼粼浑水,浩渺成本地不该有的一方泄湖。长辈的说道里,坑里藏了太多的过往。
“大坑比过去浅了,坑里都是私盐。”长者说起来时,眼前起了一团浓雾。那可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啊。
由是,大坑就叫盐垫坑,当时的乡绅豪强命人把原来的坑加深加阔,“缉私队”昼夜收缴乡民私藏的盐巴,成袋成袋倒入大坑,与泥水搅和了,再不能食用。
我凝视一会儿大坑,老者干瘪的嘴在时光里一张一翕。无边的光阴在眉目间流转,眉毛脱落了,脸皮皱缩成一个受苦受难的剪映,任何艰难与无助都存在了寡淡无味的粥饭里,一日三餐,应该是两餐吧,无盐的日子使精气神都落到了干涸的边缘。
盐铁专营只是充实了官家的府库,高得出奇的盐价,于百姓而言实在是无尽的劫难,空荡的盐罐里再也扫不出半分盐沫,女人无奈地走进阴影。男人一转身,从角落拽了一条布袋揣进破败的棉袄,买私盐去!
私盐贩子手里的盐,几经倒手,盐价比官盐差不了多少,盐警和缉私队的嗅觉不亚于军犬,往往悄无声息就到了身边,盐没收,人受罚,有的人在半路上就被棍棒加身,那群乌鸦讹诈起乡民来毫不手软。通往盐巴的路上,充斥着无数的怨灵,乡民们犹豫了。好在,还有一条活路,熬碱土,制小盐。
“盐垫坑里大多数是小盐,白花花的盐啊,熬了一个冬天的盐啊……”。
熬土制盐,煮土制硝,是那个年月乡民活命的手段。凌晨黑影,土墙根下,笤帚扫墙的声音从不断绝,那个声音关乎生计,关乎韧性,关乎无奈和不屈,它穿过前朝旧事,飘过民国的风,一直响进我的耳朵里。暗夜下,几篓碱土倒进铁锅,加上水,锅底点燃了干柴,沉闷的泥水被木勺搅得碱腥四溢。反复熬煮,黎明时沥出卤水,最后可得一把盐。乡民叫它:小盐。一罐小盐是整个冬天和来年开春的底气。
柴米油盐是过日子的庸常,淡而无味的生活下,隐藏了说不尽的道理和缘由,有时我从坑边经过,会想到那段黑白底色的从前里,那些路过的人,发酵并生发过的事情,还有,困蹇在迷雾般的过往里的那些受苦受屈的喊声。喊声远去了,又被人找回来,盘绕在傍晚院子里的饭桌旁,田间歇工的锄把上,或者,高音喇叭下的花棚里,娶媳妇的人家都愿意热闹些,再热闹些。
有人打趣说,现在新媳妇要这要那,以往就要几件家具,一辆自行车就把媳妇带过来了。更早时,坐一条毛驴就到家了。又有人说,更早时候,彩礼就是十斤盐。
盐之于生活,就如酒曲之于酒浆,是活体的灵魂,生活中剥离了盐,比挨饿受冻更要命。由此,就凸显一个专事搜刮百姓盐巴的孬种,那个盐警队长。第一次听人说起那个人时,脑海就蹦出一个典型的中分头,瘦脸大嘴,目光游离,一撮鼠须左右不齐,穿着宽裆大裤,走路摇摆鼻孔朝天——后来有人纠正说,你说的那是小汉奸,他是个胖子,北边邻县的,到现在他的村庄与咱们还是世仇,当时咱村设了一个管盐的衙门,他时常住在这里,手段毒辣无恶不作,与城里的皇协军、伪县长亲密的很……那可是一段并不久远的年头,春风没带来应有的明媚,人们走路都是低着头,蜷缩着肩膀。又说起他与城里伪军头目的老婆有一腿,说起他与保安团长是拜把子弟兄,那些都与咱们没有关系,就他把附近村庄的私盐与小盐一斤不剩,都倒进盐垫坑,完全不给人留活路,就是绝户的坏种。村东头张哑巴熬了一个冬天的小盐,刚把盐装进盐罐,还没顾得上熄火呢,他带领几个狗腿子不由分说抢了去,又顺手扇了张哑巴几个嘴巴,哑巴老婆当晚就咽气了,两天后,人们发现哑巴在破屋里挺得僵硬,一户人家没了。他可是彻头彻尾、顽固不化的大汉奸,然后声音高了起来:
“解放县城时候,他想跑?没门!”
村中的老人对于盐有着很深的情怀,那是沉淀进记忆深处的。初冬,小雪刚到,天气迅速寒凉下来,人们忙着把地里的萝卜白菜收到家,白菜砍掉根,放入空屋子里码垛整齐,萝卜洗净装了两缸,撒两碗大盐疙瘩,倒水,上面压一块白石头,在屋檐下静静放置了,那才叫心安。第二年开春后,萝卜捞出,煮熟,咸香味飘满街头。缸里的盐汤仍然很咸,但已无法食用,堂哥舀到桶里,倒进院子一角的出水道,二叔痛惜地说:”小子小子,那可都是盐啊,盐啊!”几年前的那次“盐荒”事件刚有风声,母亲就买回来二十袋盐,再去买时,商家只有囤放多年的大盐疙瘩了,她又买了半布袋,背都背不动。我说,娘,不用买那么多,国家有盐。母亲沉重地摇摇头。
盐啊,盐。
二
一切都被时光磨圆了。被磨圆了的记忆像一方无根的云朵,当暗夜来临或孤寂苦闷时,悄悄爬上心头的景象辗转在梦与醒的边缘,有时只是一种声音,一具影像,一个句子,足以猛然把自己投入到某个场景去。记忆真的很肤浅,犹如街头一个不动的侧影,无意的风掠过脸颊时,有些记忆会从自己都陌生的地域翻出来,顺着来路蜂拥而至。
来路看不清,未来的路在哪里?好多情节闯荡的路仿佛只是归途。
时光铺展开来,满目秋风。村南荒凉广阔。
直到去读位于村南的中学时,我才知道,村南一个路口周遭原有一滩荒坟,却已被踩踏成起伏的小型丘陵,坟头硬实的红胶土瓷光闪闪,寸草不生。这是离开了村庄的村南,其实,到处都是无主的坟茔,村庄周围,哪儿没埋过远离的旧人?丘陵绵延开去,在一段平且直的大路边消失了。直到今天,这段路仍然存在,只是路两旁的两排大树不见了。那可是蔚然壮观的大树,树杆粗壮,树冠庞大,北头一棵老柳树,恐怕老得连自己都忘了年龄,站在柳树下仰望,便会觉得古木森然,头顶宛若隐了一层创世的高古。
荒村,古木,泄湖,丘陵,一个平原地区的村庄富集了不同地域的元素,这些小而微的风物仿若一个昭示,人们在惯常的四季里经略着箴言般的时光。多年前,一个在外闯荡的堂叔从远方归家省亲,带来几包据称很稀罕的礼物,四邻围坐一圈,想品尝一下天下水陆码头的不同时鲜,礼包打开,不想竟是熏枣。
“你不看看产地?咱村的!”堂叔瞠目,当即就成了笑谈。
熏枣是一门老手艺,村庄已经营多年,被冠以闻名远近的“枣锅村”,就是有枣锅的村,出产的熏枣个大饱满,紫黑明亮,软糯香甜,当时就已声名远播。枣锅在村南,大路西边一块空地就是大晒场。
秋后,晒场上的苫布揭起,一垛一垛晒成半干的红枣需要人工选捡,熏枣必须用上等好枣,要求大小匀称,没有虫眼,没有烂斑,这是第一道工序,费时费力就在这一步,常常要捡到深冬。
“捡枣了!”
时见几个个女人相约着向村南走去。农闲时节的她们,能够摊上这么个好事着实感到荣耀,声调比平时都高了八度。红围巾,绿围巾,或是白毛巾,裹住头,一件厚大褂罩住身,坐在小板凳上几乎一天不停地选捡。头上的树叶黄了,落了,捡枣子的双手皴了,裂了。快速拨拉枣子的手,搅动着时令,联动着枣锅的柴火,熏枣的师傅们要点火了。
有时真怀疑,意识在处理各类信息时究竟有没有顺序,亦或,是按什么标准分门别类的,总觉得脑海只是简单储存一下,至于把某个或某种信息搬上哪个书架,再放进哪个档案盒,好像太过麻烦了,大脑不屑一顾。一旦需要查阅,大脑会挥挥手说:“自己找去。”
大脑懒惰,躯壳就得勤快一点,否则有些东西会永远找不到,只能摸索最显眼的位置,比如,想到围巾,自己便立马闪进那个年月,看到了那女个人。
凉风起,一方围巾裹在头上,那不是一个抒情的年代,饥饿的麻雀成群飞过时,梦境都是物质的。绿围巾的主人是大坑边张姓人家待出阁的姑娘,此时正坐在初冬的枣堆前忙着捡枣,内心一定乱麻似的,对于即将到来的婚期,她有着自己的想法。女人们不时悄声说着话,一筐捡好的枣被抬走,过秤,空筛子重新落在身边,又是一阵紧张的拨拉。又一筐,她借着过秤的间隙,小声喊出来枣锅旁的小伙,几句密语传递了非同寻常的力量,小伙迷惑了片刻,随即定下大计,姑娘的脸潮红了。
众人无法谅解他们,家族感到颜面无光,因为她是我未来的堂嫂,堂哥比她大四岁。我记得,那时堂叔愤懑无语,堂哥闭门不出。现在想想,那两人的演技实在毫无新意,道具竟然是枣场四周的荒坟。
一个黄昏,加班捡枣最后一人回家的我的准堂嫂,忽然看到坟堆上鬼火闪闪,甚至听到了平地起风的呼呼声,她异常大声地喊叫,从枣锅蓬下马上跑出本来不该值班的小伙,英雄救美的故事在枣场上演绎了一遍,而且两人当晚就把木头造成了船,行动异常迅速。三天后,彩礼退回,两人却不知去向。羞愤的堂哥,圆脸憋成了太阳,掀翻了女方家里的方桌,又踹坏了小伙家的院门,把对方父母恐吓一顿后,最终跟一个作豆腐的师傅做了学徒。一年半后,堂哥把师傅的女儿娶回了家,高音喇叭唱起来,风风光光掩盖了旧事。
村南的熏枣成功开办了若干年。每年立秋后的打枣日,附近村庄的人们就探听枣子的行情,而后把打下来的枣子装进布袋,送往村南的晒场。收秋前,送红枣的牛马车辆络绎不绝,成为当时难得一见的景观。其后,随着基层当政者屡屡换届,加之,没有技术的更新,产品品种单一,村办小企业最终走上了既定的命运,在销量年年下滑后,彻底关门大吉。人们却在怀念捡枣、熏枣的时光,那段村庄曾经的辉煌岁月。围绕枣锅的故事其实有很多,它们一直是乡人闲谈的话题,不同的故事,不同的版本,渗进了不同年月的土层,好似只要挖掘一锹,就会出土专属某个年头的故事。
堂哥苦尽甘来,如今子孙绕膝,他也回归了圆润的品性,再听人说起这段往事时,只是抿嘴一笑,两眼眯缝了起来。
三
村庄里,人们习惯把地域和方向做大致划分,村南和村后。村后住家安稳,阡陌炊烟,鸡鸣犬吠,是旧时月光,是家园意识的归属地。村南则脉动着时代的阳光,是疾风过境,刮过的一缕风,扬起的一丝尘,仿佛都金光闪闪。村后把枣子打下来,送到村南出售;村后摘了棉花,送到村南的棉站里,收获丰盈的喜悦。
毕竟是大村,乡政府所在地,村南的空域重新弥漫起时代的浮尘。大路西侧的喧嚣沉寂不久,东侧随即兴起了一座棉花收购站,只是在存亡兴废之际,路东的树木被经济的大锯齐根收割了,为进出棉站的马车和蓝色崭新的三码车让出了通道。
前些日子,本家子侄结婚,新家建在原来棉站的旧址上,老棉站如今已被划成乡民的宅基地,一排排新型建筑巍峨壮丽,院门阔大,庭院深深,长廊转柱,雕梁画栋。饭余,几人漫步出门,土路铺了水泥,路旁栽了樱花石榴女贞,蔷薇爬上了半墙,凌霄依然葳蕤。
他们边走边叹,这里曾是棉站大门,你看,门垛还在。那里是开票的小房子,现在正贴着前院的后墙,坐在屋子里那个开票的老头,下场可不怎么好吧?听说,城西那个分拣员,晚上回家出了车祸,棉麻公司赔人家了不少钱……
思路悠然漫卷,光色退回到了过往,村南的棉站生机勃勃。一辆辆装了棉花的骡马大车,三码车,穿过腾起的扬尘,人欢马叫,棉站门口排起了长队。两扇铁门“吱呀呀呀”打开的瞬间,空气中充满了欢腾,棉花的飞絮鼓荡着飘过卷扬机的最高处,轰隆隆的机械声,仿若旧日里枣锅下方熊熊燃烧的柴火,空旷的村南再度爆发出持久的热烈。
当下的日子往往生硬如骨鲠,时光的滴漏一丝不苟,一刻就是一刻,盼不来留不住。阳光照射的每一个寸光里都有着数不清的事件,光亮的爽朗,紫黑的忧郁,爬虫翻了个身,炊烟冒出了头,睁眼闭眼间,梦就醒了。逝去的日子轻柔娇嫩,婴儿的小嘴刚一撇,雨丝就落进了桃花里,倏然而去的时光需要抚慰,宁静的光阴,照见许多蓦然出现的恍若隔世。
分拣员手持两根分叉的水分仪,“滴”的一声,报出水分含量,他看了看棉花大包,老婆婆哀求的目光,然后把水分仪斜着插向棉包的边缘,“过关。”
瘦弱的手臂连续挥动。人们说,这个人的家里有信仰,不亏人呐,不像前几个分拣员,不知道农民种棉花多么劳苦,送到这里还得翻晒半天。爱调笑的人故意大声问:
“分拣员,娶媳妇了没有?咱们这有好姑娘哦!”
分拣员是个诚实的人,晚上回家时却撞上了大货车,一年后才可勉强行走。我记得那个人,三十多岁年纪,温和,悲悯的神情。
后来听说,开票的老人,实际上还兼任棉站会计。某种原因下,他在原来单位报账时做过手脚,由于当时没有直接证据,作为特殊人员下调到棉站,直到半年后才发现,他对办公桌做了隐秘改装,桌面正中开了一条缝,收款时随意把大把钞票墩几下,会有一张大额的纸币漏进桌子。
几人在外边逡巡了一番,感叹世事的变化,又叹息如此多的新房子,却大多数落了锁,城镇化吸走了年青一代,整齐的屋舍前,少了应有的烟火气。确实,一路走下来竟然没见到几个人。
几人走走谈谈,回到堂侄家里后,喇叭里响起了刀郎的歌曲,苍凉的嗓音,勾划出西部野生的空旷。
曾经空旷的村南,现在是另一种整齐的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