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秋风起,蟹脚痒。我吃蟹的心也开始痒了,经过菜市场看到满网袋的蟹就站住,冲店家说:要两只生猛、大只的母蟹。蟹用厚实的黑塑料袋兜着,一路上没什么动静,还以为不够鲜活。回家往水槽里一倒,它们就雄赳赳、气昂昂地站住脚,试图逃狱。然而,水槽壁是垂直平滑的,它们爬到一半就咕咚一声翻滚下去了,而它们仍然像骁勇的将军一样,不输气势地屡败屡战。当我捉住一只蟹时,还给狠狠地钳了一下,真够生猛!
由于第一次煮蟹,简单地冲洗完才发现我是要活蒸这些披着盔甲的家伙,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但不吃它们也没地活呀。“对不起,我要煮了你。”我一边说,一边用饭勺请蟹入锅,是预热了的小电饭锅,蟹一下去就连滚带爬地逃,两下子就用脚扣住锅盖,好不容易才请回去,然后赶紧倒了点酒,就合上锅盖了。
过了一小会,我就忍不住打开锅看它们。开始它们还能全身大幅度地挣扎,不一会儿就似乎为了缩小受热面,缩起原本强有力的手脚,安静地窝着,偶尔抽动一下一两只脚,随后只动一两个关节,最后悄无声息。我反复地开锅关锅,恐惧它们在里面很痛苦地挣扎,又不忍心目睹处死它们的过程。
不知道算不算“还好”,这个死亡过程实际不长,但我吃蟹的兴致已大打折扣。十几分钟过后,蟹已经从淤泥色变成诱人的红色,两只小黑眼睛看上去还有点萌,腹部流淌着鲜美的蟹黄,让饥肠辘辘的我片刻淡忘之前惨烈的生死搏斗。“对不起,我要吃掉你了。”我对蟹说,然后吃得只剩下骨头,从嘴里胃里心里都觉得它好吃。当我端详那一面可以完整剥下的壳时,细致的轮廓和紧密的质地让我惊叹,它要多长时间才长成这副精致的模样,可惜就这样轻易地给我吃掉了。
在博大精深的饮食文化中,活蒸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例子,甚之还有各种活吃,生吞活剥地,以求鲜美。有时大可认为,反正它们是人工饲养的,生来就作为人的食物。有时又觉得,人类饲养了生物,就可以理所当然地随意处置它们吗?还可以将各种花式手段视作饮食的艺术?要是这样,人工养殖的食物在某种程度上像是人的奴隶。而相对植物,处置动物时的挣扎和血腥更容易让人感到不安,因为人本质也是动物,是弱肉强食的食物链中的一份子。无论人类文明发展得有多高,也摆脱不了这个简单粗暴的生存法则,唇齿之间就是生死交易之地,吃先是杀,然后生。然而,饮食文化作为文明的重要部分,为了让吃是一种艺术,是一种享受,似乎淡化了吃就是杀这个事实,缺乏对沦为食物的生命的思考。
当然,吃总归要吃,但可以考虑一下怎么吃,怎么杀,尤其对于活生生的食材。是否可以尽量避免滥杀和虐杀,尽量减轻被杀死的痛苦。当享受美食的时候,是否可以少几分“人类是自然界食物链的顶层”的优越感,而多几分对人类之外的生命的尊重和感恩。日本人在吃饭前一般会说“我要开动了(いただきます)”,中译文只是意译,日语其实是个省略句:“私の命のために動植物の命を頂きます”,直译为“我的命是以动植物的命来延续的,表示对牺牲的生命的感激。有了尊重和感恩,自然会珍惜。“粒粒皆辛苦”的盘中餐不仅有劳动者的汗水,也有生命从出生到死亡的艰辛。孟子说:君子远庖厨。而我认为真正的君子应该更靠近庖厨,靠近人的本性,真正认识死的生才会认真,认真思考恶的善才会隽永。如果说人的高处在其意志力,那么在杀生求生这种行为上,应该有自知自制。
“谢谢,你延续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