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流水,转瞬即逝。站在2025年的春日里,回望童年的那些岁月,仿佛隔着一层薄雾,既清晰又模糊。母亲走得早,我九岁那年,她便因病撒手人寰,留下我和妹妹们,孤零零地跟着父亲过日子。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庄稼汉的模样,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他既当爹又当妈,扛起生活的重担,试图用他那双笨拙却温暖的手,给我们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童年。
每逢寒暑假,农活稍闲的时候,父亲总会给我们做淋浆糍。那是一种简单的吃食,却承载了我对童年、对父亲最深的记忆。淋浆糍的味道,咸香中带着米浆的柔软,像是父亲的爱,朴实无华,却让人回味无穷。如今,父亲早已不在,而那味道,也成了我心底永远触不到的乡愁。
小时候的日子是苦的。那时候,乡下的生活没有如今这般便利,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一顿饱饭都得精打细算。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个人挑起养家的担子,白天在地里忙活,晚上回来还要操持家务。妹妹们还小,我是老大,懂事得早,常帮着父亲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冬天,风从破旧的窗户缝里钻进来,冷得人直打哆嗦,火笼也烤不暖残破冰冷的心。
可是,苦日子也有甜的时候。逢着假期,父亲会放下锄头,走进灶房,郑重其事地给我们做淋浆糍。那是他为数不多展现温柔的方式。他不善言辞,却懂得用行动告诉我们,他有多爱这个家。
我记得做淋浆糍的那天,父亲总是早早起床,忙碌的身影在灶前晃动。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一道道岁月刻下的痕迹。他先是准备馅料——鱼干、油豆腐和油渣。那鱼干是我从河沟里捞的,煎得酥脆,父亲用刀一点点剁碎,手法虽不娴熟,却带着一股认真劲儿。把油煎的豆腐从坛子里取出来,切成丁。油渣是熬猪油的副产品,舍不得扔,攒起来就是一道好食材。他把锅烧热,倒点油,把鱼干、油豆腐和油渣下锅翻炒,灶房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浓烈的香气。妹妹们闻着味儿跑过来,围在灶边,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就笑,粗声粗气地说:“别急,待会儿有你们吃的。”然后,他再撒上一把葱花,那绿意点缀在金黄的馅料上,像极了田野里的生机。
调米浆是更费功夫的活儿。父亲先把粘米泡上几个小时,再用石磨磨成浆。那浆白得像雪,细腻得没有一丝渣滓。磨浆是个体力活儿,我常跟在后面帮忙推磨,可力气不够,推得歪歪扭扭,父亲也不恼,只是摸摸我的头,说:“慢慢来,力气会长大的。”磨好米浆,他就开始蒸制。那蒸笼是竹子编的,年代久了,有些地方已经裂开,父亲用湿布铺在上面,小心翼翼地舀上一层薄薄的米浆。水开了,蒸汽腾起来,米浆在热气中慢慢凝固,变得透明,像一块薄薄的水晶。
一层米浆蒸好,父亲就铺上炒好的馅料,再淋上一层米浆,继续蒸。如此反复,七层八层,甚至十层,每一层都得拿捏好火候和分量。那是个漫长的过程,我和妹妹们等不及,常偷偷掀开蒸笼看一眼,热气扑在脸上,烫得我们缩回去,父亲就瞪我们一眼,嘴里却藏着笑。那时候的我们不懂,这慢工细活里藏着父亲多少心思,只知道馋那咸香的味道。
等到最后一层米浆蒸熟,父亲把蒸笼端下来,放在灶台上晾着。淋浆糍凉了一些,他才拿刀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分给我们吃。我记得那第一口的滋味,米浆软糯,馅料咸香,咬下去满嘴都是幸福。妹妹们吃得嘴角沾着碎屑,我一边笑她们,一边也顾不上擦自己的脸。父亲不吃,就坐在一旁看着我们,眼神里满是满足。那一刻,家里虽穷,却暖得像春天。
那样的日子,如今想来,真是奢侈。父亲在的时候,我从没想过他会离开,总觉得他会一直那么结实,像田里的老牛,永远不知疲倦。可人世无常,父亲在我20岁那年病倒了,没能撑过第二个冬天。他走得突然,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我站在他的坟前,心里空得像被掏了一块。
父亲走后,我和妹妹们挣扎着过日子,后来各自成家,散落在各处觅食。淋浆糍的味道渐渐淡了,我试着自己做过几次,可总也做不出父亲的那份感觉。或许,那不仅仅是手艺,更是父亲用岁月和爱熬出来的味道,别人仿不来,我也找不回。
如今,我已不再年轻,头发里夹杂了白丝,皱纹爬上了眼角。2025年的春天,站在城市的高楼里,我时常会想起乡下的老屋,想起灶膛里的火光,想起父亲切淋浆糍时笨拙又专注的样子。时光飞逝,韶华难留,那些苦涩的日子,如今成了我心底最珍贵的财富。那时候的穷困让我学会珍惜,那时候的父亲让我懂得爱是沉默的付出。
有时候,我会梦见父亲。他还是那个模样,穿着破旧的衣服,站在灶前,手里端着刚出锅的淋浆糍,冲我笑。我想跑过去接,可脚下像生了根,怎么也动不了。醒来后,眼角总是湿的。我多想再吃一次父亲做的淋浆糍,多想再听他说一句“别急,待会儿有你吃的”。
淋浆糍的味道,是童年的味道,是父亲的味道,也是回不去的时光的味道。它藏在我的记忆深处,像一盏微弱的灯,照亮那些苦乐参半的日子。每当我想念父亲,我就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那股咸香,仿佛还能看见他站在灶前,笨拙地忙碌着。那一刻,岁月静好,父亲还在,而我还是那个围在灶边的小孩,等着吃他亲手做的淋浆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