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的船帆竖起，黄白交错的视线中，看过一千零一颗星辰。

1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会在凌晨时分醒来，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寻找最亮也是距离最近的星辰。竖立在窗户外面降落轨道上的指示灯从来没有熄灭，我之所以不想将它们揽入眼睛，不过是一点儿小心思，成百上千艘的战舰在我面前出发，有些事情需要找到其他的替代。

然而我想要看清楚的星辰和我距离甚远，扬帆起航的世界又将我狠狠甩在了跑道。我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终有一天可以逃离这个地方。

新开拓的世界我还没有到达，那里会有怎样的故事，我一直都只能依靠想象。也许存在同样体型的高级生命体，在一片荒凉中设置运行数据，在被海洋淹没的世界开辟着存活的岛屿。也许那儿只能看到一大群高耸入云的建筑，建筑内部是大量窄小的房间，房间里面是接近暮年的前辈。

他们的银丝无声向拜访者展示岁月留在身上的痕迹，将那些充满了奇幻色彩的过往，用一种琐碎和唠叨的语气讲出来。

如果我也正好是一个带着诚意的拜访者，说不定会坐在他们身边，说一些关于过去的话题。听他们那没有来得及结出果实就不得不凋零的第三次文明发掘，听那些为了生存，在各个星系之间不停游荡的先辈们的光辉岁月。要是有可能，我说不定还可以听到一些新近修订的联盟条约，关于文明的发展方向，关于走近暮年的年轻的战士。那样的日子一定不会寂寞，因为总要有人表达自己普通但不平凡的一生。

新建的航线正在修筑暂时的联络塔，亮在夜空中的红光让我有了刹那的凝神。所有的文明已经不是潜伏在夜色中的猎人了，它们正在用各自的方式，与其他星球的人建立联系。那些对于我来说稀松平常的植物，也许就是几十年之前千金不换的珍宝。拍卖她们的声音在教堂中回荡不已，三百万的天价声音让人只觉得熟悉和陌生。

我穿好准备的航空服，缓慢转过身子，用一种接近恭维的声音说道：“你们好，欢迎来到银河系。”

从飞船中下来的生命体出乎寻常的柔软，贴在身上的感觉，让人心甘情愿变成他们的奴隶。只不过他们并没有使用那个让人无法抵挡的技能，而是用一种让人感到舒服的声音说着话。

“我们不是拜访者，而是逃亡者。”

“逃亡？”

“对，保存我们的文明。”

2

每接收一个外来生命体，我都会在第一时间去翻阅他们携带的资料。看那些远道而来的新鲜的故事，新鲜的历史。这些生命体经历过的事情，记录下来的历史，会让所有的旁观者了解世界的残酷。不仅仅是生活的这个世界，也有没有见过的世界。

歌唱文明的人得到了神灵的庇佑，不用担心生存问题。四处流浪的战舰上面的船员，只能在炮火的支持下打盹。他们本来也没有什么错，不过是搅乱了其他文明的进程罢了。

在记录下所有的一件后，我也会和这些生命体告别，就像不起眼的一次放学分开，哪怕是再也见不到的以后。

我明白他们的文明会在不断寻找归宿的过程中日渐强大，而我于他们，不过是不起眼的一个导航员而已。存在或者消亡，都不是关注的内容。

然而，对于一个见证无数文明凋亡的人来说，我仍旧会在指示灯故障的短暂瞬间感到绝望，仿佛是自己掉进无尽的梦魇。那些长久闪烁的指示灯，就成了我唯一的希望。

3

终极得秘密一点点解开，那些写进日记中的发现，也终于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中刻进岁月的长河。

通向四方的轨道正在变成八角形，长着眼睛的和没有眼睛的生物，也开始有了混合在一处的后代。他们脚下的那片土地，已经在向着最远处扩张了。战舰的启航声回荡在通讯栏，像极了最后的告别。

我站在黑暗的码头，看着离我而去的那些勇士，在心里明白，他们也许明天就会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

我也曾和一位迷路的游子相逢于黑暗的光芒里。他的身体遭受强烈的辐射，只剩下机械的手臂可以自由支配。褐色的眼睛削去一半，另外一只眼睛，只能装下半个世界。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不得不在心里对他产生敬意，因为他驾驶着流浪的飞船，一次次进行外星拜访。

他第一次见我时，就用一种带着希望的口吻说，不要放弃，就算一切都没有了，也不要放弃。那时的我保持沉默，因为不明白他这样讲的原因。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这才转过头看我一眼，笑了笑，不要奇怪，我会所有人都说过同样的话。

我看着他，希望确实很难得。

我从值班仓取出来登记本，将手中得笔扔给他，写一个名字吧，就当做在这里的纪念。他看着手中泛黄封面的登记本，扬了扬胳膊，说道，不用，我还会再来的。

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时间转了半圈后，他已经驾驶着飞船消失在了码头。

我在随身携带的电脑椅模糊勾勒了他的轮廓，机械装备的下半身，一只可以自由伸缩的胳膊，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他的一只眼睛上蒙了白色的纱。我本来也打算将他的名字和样子进行完全匹配，在想到还不知道名字后，只能用邪王真眼代替。那是很早之前的震撼，用来记录一个人也未曾不可。

5

原来驻守的空间站，因为二向箔的原因，不得不进行转移，新建的城市在另外一个星系，所有人都要离开，什么也不会留下来。

我将那份空白的登记本贴在了指示灯的底座，希望从外面回来的他，可以看到我们这些人新的居住地。

立体的纸张在身后变成了平面画，那样的密集，也不知道看到的人能否分清其中的来龙去脉。

窗外闪过亿万年长明的星辰，温暖的太阳消失在无尽的火焰中，能够抵达的新世界，哪里是否还会有这样一个既是简单的宇宙，又是复杂的世界？我在船身的摇晃中昏昏欲睡，觉得什么都会是美好的。

只是我的期待，终究没有实现的可能，在逃亡太阳系的第三个月，我们的舰队遇到了一团游走过来的黑洞，所有的汗水都流下了，也没有摆脱它的引力。

相较于第一次的慌乱，这次所有人都换了另外一个模样，开始在这最后的时刻，为自己写着墓志铭。过去无休止争论前往何方的人，分坐在自己的位置，静静听着他们心中自认为的优秀歌谣。什么都和他们没有关系，哪怕是即将到来的死亡，也没有人说感到害怕。

用来摆脱黑洞的燃料，变换成飞船的日常消耗，在这个濒临破碎的世界中，所有人终于找到了一生最为重要的东西。虚伪的灵魂会随着肉体凋亡变得一文不值，那些追求天下大同的人，总算是有了一个受到重视的高级身份。哪怕它只有一天的时间，哪怕它只有一个小时。

趁着最后的一点时间，我开始在记录本上写下最后的逃亡日记，画下看到的星星点点的外界的星辰。

6

旧时的书信和消息，需要在路途颠簸好几个月，才可以看到确定的发展。现代科技的进步，虽然增加了交流的便捷，也缩短了距离的朦胧感，让人总觉得看得不真切。

那些写在考古发现中的消息，因为有了时间久远这个身份，也就变得弥足珍贵。已经确定的事实无法改变，留存的思想却可以在同一个时空进行好几代人的无差别碰撞，这算不算另外一种幸运。

一个文明可以覆灭，只要它的只言片语可以流传下来，重新构建上古文明，也不算一件困难的事。

希望，就是在这零星的字句中一代代传下来的。

黑夜褪去的那一刻，光芒开始散播温暖。旧时的太阳停留在历史中，等待着下一代人归零的重启。

掩埋的文明，大概也是如此。

我应该可以等到他的重新出现，也许再也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