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套

1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雪落睁开眼,仿佛没了声息,她困极,正要沉沉睡去,敲门声又响起,雪落睡不着了,睁大了眼睛,四处阙寂无声,唯有月光,透过薄薄的纱帘倾泻进小屋,给小屋笼上流动的明明暗暗的光影。

伴着敲门声,是干妈的声音:“雪落”!

雪落忙不迭应声:“来了,来了”。赶忙下床,趿着鞋子开了门。

干妈一脸焦急一脸凝重,仿佛出了什么大事,看样子也是被叫醒的。

一件素淡的旗袍,外面随便搭个披肩。一见雪落就道:“赶快穿件外衣,跟我下楼去”。

雪落不敢多问,赶紧披上件袍子,便随着干妈走。

干妈道:“刚刚罗老爷来了,让你明天替青凤出嫁,你下楼去,听他自己说”!

雪落一听,心里忐忑。

大半夜的被叫起来,让第二天去做替代新娘。而真正的新娘是她的好朋友。

可是,青凤呢?

2

一看到雪落到了大厅。那平日里不可一世的罗老爷,以及他的太太,青凤的母亲,一下子跪在青凤面前,道:“雪落,我们罗家的脸面就全靠你啦”!

雪落大骇,连忙扶起两夫妻,柔声道:“罗伯伯,罗伯母,赶快起来,有话慢慢讲”。

原来,明日本是罗青凤和冯子坤的大喜日子。

青凤的丫头红袖拿了一堆新衣服到她房间,让她试衣服,却没找到人,前院、后院、花园,都没找到人。

然后发现青凤平时用的鎏金箱子也不见了。于是,忙不迭告诉老爷、太太。

正在大家忙作一团的时候,看门的老张进来,递给罗老爷一封信,说是一个小孩送到门口的。

小孩说,一位小姐给了他几块大洋,让他在天黑后送来。

罗老爷一看,差一点晕过去,上面写道:“爹,娘,我逃婚去了,不要找我”!

然而,罗家和冯家都是宁安城的大户,两家都已经张灯结彩,请柬也都发了出去,大家都在等待这一桩盛事。所以,已经是剑在弦上,不得不发。

如果这个时候,说新娘逃跑了,对罗家的脸面损失太大,而冯家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因此,罗家老爷太太出此下策,让雪落顶替青凤,先过了这一关,其余,从长计议。

雪落看着眼泪汪汪的罗家太太,不禁心软。

而且,如果这世间还让雪落感到有几分温暖的话,那必是青凤给的。

青凤是她自幼一起长大的朋友,娇美率真,直脾气。

有一次,她们俩在玩耍,一个小男孩拽雪落的辫子,拽得她生疼,青凤跑过来,气势汹汹,对着那个男孩一顿拳打脚踢。男孩子倒是吓跑了。

雪落还记得当时青凤仰着头,一幅睥睨天下的样子道:“谁敢欺负我朋友,就是这样的下场”!

从那时候起,小小的雪落就在心里发誓:此生必不负青凤。

其实,雪落的干妈是窃喜的。

因为冯家财大气粗,如果雪落嫁过去,将错就错,自己攀上了这样一门高亲,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在丈夫的其他姨太太面前也就可以扬眉吐气了。

甚至,雪落也幼稚地想,指不定真有自己的家了呢!

3

雪落为什么这样想,还得从十七年前说起。

十七年前的大寒那天,大雪纷纷扬扬。

宁安城里的一栋小楼,仆从们都紧张不安,产婆已经进产房很久了,除了听见女主人的惨叫和呻吟,并没有听到期待的婴儿的哇哇的哭声。

这栋二层小楼,算得上雕梁画柱,装修的很是精致,一看便知是富人家,只是楼上楼下忙碌的都是妇人,没有一个男人。

要生孩子的是小楼的主人,曾经红遍宁安城的花旦玉芙蓉,本名付蓉儿。

阵痛已经几个小时,玉芙蓉几乎精疲力尽,终于听见一声啼哭,一个小小的人儿娩出。

仆妇们闻声进来,见母女平安,喜不自胜。

玉芙蓉累极,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待她睁开眼睛,看见身边小小的人儿,正睁大黑黑的眼睛,吮着手指头,一股柔情涌上心头。

玉芙蓉问丫头,“外面还在下雪吗”?

丫头道:“雪下得正大呢”。

玉芙蓉说:“那么,我们就叫她雪落,付雪落,愿她像雪一样美丽纯洁”。

仆妇们,都唯唯诺诺,她们不敢问,孩子的父亲是谁,为什么孩子要随母姓。

雪落不过刚断了奶,玉芙蓉就变卖房产,跟着一个一个生意人走了,将她托付给戏班里的姐妹月月红——月月红已是一个军阀的五姨太,没有诞下一儿半女,备受冷落,雪落跟着她也算是两个人都有个伴。

雪落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随着贵妇名媛们出入紫陌红尘,花花世界。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觉得越热闹,越寂寞。

月月红毕竟只是干妈。虽说军阀已经给她置办一处房产,也攒了些金银细软,但是年老色衰,军阀又有了几个新欢,渐渐不大来了,她便将时间都用在麻将桌上了。

玉芙蓉是给生活费的。

但是雪落记得有一次也是天下雪,母亲的生活费稍微有些耽搁,而那几日月月红牌桌上常常输钱,心里有气。

于是,在带她返家的时候,指着她的鼻子骂:“让你妈快点寄钱来,否则你不要进门”。然后只身进了宅门,将小小的雪落丢在外面。

漫天的大雪,鹅毛般纷纷扬扬落了下来,整个世界很快一片苍茫。

雪落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屋角,又冷又饿。

那样的酷寒里,她大约等了一个钟头,觉得干妈气消了,才敢自己回去。

从那之后,六岁的她非常清楚的明白,她其实是没有家的。

4

于是,雪落应了下来。答应了罗老爷和太太的请求。

只是雪落很疑惑,青凤去了哪里?她为什么要逃婚?

青凤的母亲是干妈的麻将搭子,两家来往密切。青凤和她虽是好朋友,但跟青凤比起来,雪落太不起眼了。

青凤真的就像一只耀眼的凤凰,生得雪肌玉肤,圆中见方的小小一张脸,沉沉的双眼皮,墨黑的双眸,走在哪里都是风景。

雪落瘦削、面色萎黄,永无华彩。

有的时候,月月红会上下打量她看,道:“阿蓉的风情你可一点也没遗传给你,你可能像你那个谁也不知道是谁的爹”!

青凤本来没有安全感,听了这尖酸刻薄的话,更加难过。不过旋即安慰自己,干妈也不容易,她有她的难处和烦恼。

不管怎样有,这样的命运来得太突兀了,一个十七岁的姑娘,还没有过恋爱经历,突然在半夜里被叫醒,被告知马上要出嫁。

这究竟是福是祸,命运要给她绽开怎样的画卷?

子坤她倒是认识的——子坤的母亲也是干妈的麻将搭子,虽然干妈早已失宠,但是依然是大军阀的五姨太,大家还是要给面子的。

雪落跟着干妈去过冯家赴宴,见过子坤。

子坤很干净很儒雅,她见他的那天,他穿着西装,气宇轩昂,对了,那天青凤也去了,青凤穿着一件淡粉的旗袍,面料在灯光下闪耀着光泽,和她那张妩媚的脸交相辉映,青凤本人就像一束光。

这束光强烈地吸引了子坤,那天晚上,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青凤。

在那次宴会后不久,他们就订婚了。

雪落还记得订婚的那天,她为青凤高兴,道:“青凤你可真是从蜜罐到福窝,冯家少爷一直都盯着你看,眼睛都没有移开过”。

青凤当时抿嘴而笑,羞赧而甜蜜。

雪落从未见过青凤害羞的样子,她看到青凤的娇羞,立即明白,青凤对这一门亲事,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为什么青凤要逃婚?

雪落心乱如麻,有无数疑问,有无数担心,快到黎明,才沉沉睡去。却很快又被干妈叫醒。

罗家的车子已经到了。要早早将雪落接过去,梳妆打扮。

雪落忐忑地拜了堂,忐忑的入了洞房。

她的命运在子坤揭开盖头的那一刻开始发生了巨变。

5

命运并没有眷顾她,干妈的期翼成了碎裂的肥皂泡,而那天晚上她听到的那些话横在她胸中,成了一根鞭子,在很长的岁月里,一遍一遍地抽打着她的心。

当子坤掀开她的盖头,看到她的脸孔,仿佛像见到了怪物一般受到了惊吓,他捂住自己的胸膛,道:“怎么是你,青凤呢”?

听到他那惊骇的声音,冯家老爷和太太也赶紧过来,一看到雪落,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雪落又羞又急,几乎要落泪了,然后一五一十道来。

子坤情绪激动,大哭起来:“青凤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逃啊”?

冯老爷和冯太太又惊又怒,脸色煞白,在一旁的老管家,道:“既然已经如此了,付小姐也是司令的女儿……”。

他的话尚未说完,子坤就道:“我不要,我决不要这个丑丫头”!

冯家老爷也道:“住口!什么司令的女儿。她是戏子的女儿,她甚至不知道谁是她的父亲!她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

冯氏夫妇狠狠地白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雪落羞愤难当,地上若是有个洞,她一定会钻进去。

立即,有下人将雪落送回干妈那里。

干妈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自然也没有好脸色。

后来雪落听说,子坤第二天也留下字条,离家出走,据说去找青凤去了。

而罗家冯家为了自家脸面,也并未声张,各自私底下伤心,两家再无来往。

这些对雪落而言,也只是听听罢了,她不置可否,这件事本来彻头彻尾与她无关。

但子坤、冯家老爷太太的话深深伤害了她,像千斤的重担,压在她心上。

那重担是她丑,她出身低贱,她被人羞辱。

这件事也让干妈在军阀面前颜面尽失。

她多次有意无意道:“你妈也该带你走了,好久没有给生活费了”!

可是,玉芙蓉已久无音信,茫茫人海。雪落不知她人在哪里。

如果有个地方去,雪落会立即离开。

6

世事千变万化。谁也不曾想到,青凤一年后,回来了。

只不过青凤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抱着一个粉妆玉琢般的婴儿,身边还有一个风流倜傥的长衫男人。

可是看到这个男人的时候,罗家老爷气恼伤肝,抄起一根木棍,劈头盖脸打下去。

男人一躲,罗老爷扑了个空,更加恼羞成怒。

怀里的婴儿大哭起来,青凤“噗通”一声跪下,那男人见势,也跪了下来。

青凤道:“爹爹原谅女儿,就看在你孙子的份上,原谅我吧”。

罗太太闻声赶来,几个月的念想焦虑,看到女儿好好的,心已放下。虽也恼怒,但气已经消了一大半。

罗家只有青凤这个独生女,听见女儿说是孙子,罗老爷不由地冷静下来,细细打量青凤怀里的孩子,那孩子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煞是喜人,不由添了几分欢喜。

那男人见状,忙不迭道:“这个孩子取名罗家栋”。

罗老爷一听,罗家的栋梁啊,罗家有后了,更是喜不自胜,忙抱过孩子,虽然对男人依然横眉冷对,但无奈之下,也接受了。

男人与青凤相识一笑,算是放下心来。

原来,那男人叫叶飞鸿,是罗老爷的忘年交,家境贫寒,但善文墨,通丹青,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才子。

罗老爷是当地巨富,少不了附庸风雅,总是请飞鸿来家里赴宴,并请他写字作画。

叶飞鸿剑眉星目,风度翩翩,青凤明眸皓齿,婀娜多姿,两个人对上眼,虽然青凤已经和冯家订婚,但是终于未能抗拒浓情似火。

这一切罗老爷并不知情,并且还送了不少资费,给叶飞鸿出洋留学用。

可在青凤与家栋婚期的时候,青凤已经怀孕两个月,只能和飞鸿一走了之。

生米煮成熟饭,又有了一个跟自己姓的孙儿,罗老家便将往事一笔勾销,只是将雪落代她出嫁、子坤不知所终一一道来。

第二天,青凤袅袅婷婷出现在雪落家。雪落见她越发妩媚娇柔,不由奇怪,青凤便将一切解释清楚,并对她千恩万谢。

见月月红在一旁冷眼旁观,青凤知道雪落的日子定不好过,便说:“雪落,要不跟我去宛阳城吧,飞鸿在那里办了一份杂志,你可以去帮忙”。

雪落又惊又喜,她正愁无处可去。她抬头看看月月红,月月红自是求之不得,忙道:“雪落,这样也好,到大城市也算是见见世面”。

于是,在青凤和飞鸿在宁安城盘桓数日,让罗家老爷太太尽享天伦之乐后,雪落和他们乘船顺流而下,雪落憧憬着美好未来,想着新生活,心头一片光明。

小家栋也甚是可爱,一路上欢声笑语。

7

并没有想到,到了码头竟然有人来接。

来接的那人,看到青凤一家,满面笑容,露出大白牙,甚是温暖,一把抱过家栋。

青凤介绍道:“杨明远,飞鸿的同乡兼好友,是个军官”。

雪落微笑着向他问了声好,明远礼貌地点了点头,两个人就算认识了。

青凤和飞鸿出来的时候,带了很多金银细软和现金——她毕竟是大富之家的小姐,在宛阳城置办了一栋花园洋房,两层小楼,又拿出钱来给飞鸿办了一个杂志。

飞鸿本人在文化圈算是小有名气,杂志渐渐走上正轨,越来越多的文化名流加入,而雪落就为这份杂志做校对。

这大约是雪落最初尝到的生命的欢欣,因为做文字校对的缘故,她读了太多的小说。

文字之美,以及小说中各种各样不同的生命故事,让她仿佛看到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这丰富了她的精神世界,雪落太喜欢这份工作了。生活仿佛明亮起来,前途可期。

工作之余,雪落常常去帮着青凤带家栋——青凤是大小姐脾气,带孩子一会可以,时间长了便无耐心,她更喜欢跳舞、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与飞鸿一起出去应酬。

于是,家栋对雪落也很亲昵,此外,家栋对另外一个人也很亲昵,那就是明远。

明远是个大男人,但逗起孩子来,让人觉得温暖无限。

明远是飞鸿的发小,并未婚配,也无家累,常常来叶家,饮茶聊天。

有的时候,四个人在一起打牌,渐渐也就熟了。在雪落看来,明远风趣、随和,他对家栋的百般疼爱,让雪落觉得这一定是个爱孩子爱家的男人。

到目前为止,雪落接触的男人极其有限,她甚至不知她的父亲是谁,她的内心实际上一直渴望温暖与安全,有时候,明远一身戎装地来到叶家,说不出来的英姿勃发。

在这样的情况下,雪落对明远产生好感,仿佛也是水到渠成。

当然雪落内心极其不自信——那样一个自小缺爱的女子,不自信是极其正常的。所以她只是把这样的情感深深埋在心里。在明远面前,她是矜持而有礼的。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一年过去,新年那天,四个人带着家栋,登上宛阳城的最高峰,看城里的万家灯火,和美丽的在空中绽放的烟花。

小小家栋快乐地又笑又叫,每个人都满心欢喜,自在心中许下愿望。

雪落知道青凤一定许愿她和飞鸿长长久久,永远美满,她自己则是希望岁月静好,如同现在。

她不由看了一眼明远,正好一朵烟花飞起来,照亮了明远的脸庞,他的脸熠熠生辉,仿佛心里有无限热望。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下山后,青凤让明远送雪落回家,明远欣然从命,一路上谈笑风生,连冬季的风吹到脸上,也不觉得冷了。

天上依然有一朵朵烟花绚丽多彩地盛开,却又旋开旋灭。

那天晚上,雪落心头有些兴奋,仿佛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8

杂志办得越来越好,在省城,几乎妇孺皆知。

飞鸿高兴,和青凤设宴招待各位同事。飞鸿当众表扬雪落道:“雪落,杂志的成功,你功不可没,校对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你做得好极了”!

雪落正待谦虚一番,一旁的明远道:“付小姐,做事认真细心,人也热情善良”!

青凤听了这话说:“那还用说,雪落要是结婚了,一定会是个好太太”,然后看着明远微笑。

雪落满面通红,明远听了这话,若有所思。

饭后,青凤和雪落一道走出饭店,青凤道:“你觉得明远怎么样?把他介绍给你如何”?

雪落低头不语,青凤又道:“那就是默许了”?

雪落道:“谁知人家能不能看得上我”?

清风扑哧一笑,“怎么看不上你,你没听见人家给你夸成一朵花”!

雪落想起明远的夸奖,心头一阵甜蜜。

青凤揽住她,道:“雪落,我们俩一起长大,知道你的苦楚。自己有个家,比什么都好。杨明远这人,你看他对家栋的样子就知道了,一定是顾家爱孩子的人”。

这话准确击中雪落的心窝。是啊,家,自己的家,多么温暖的地方。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最开始是四个人一起打牌、聊天、喝茶,后来青凤和飞鸿心知肚明地退出。

明远会和雪落一起去吃街头小吃,去公园里走一走,雪落渐渐不再拘束,心里像有了一道光,她全心全意的付出,觉得快乐极了。

有一天,明远买了一束玫瑰,来找雪落。

那是一束明艳夺目的花朵,宛如雪落那心花怒放的心。

明远道:“我慎重地邀请付女士去寒舍与母亲和我共度端午佳节”!

天,端午竟然快到了,最明媚的一个春天,就在雪落的欢喜中过去了。

雪落有些迟疑,道:“这是不是太快了”。

明远道:“什么太快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

雪落虽然嗔怪,但心里却受用极了,也好去看看他的家。

9

端午那天,雪落穿了一件新做的旗袍,将头发披下来,散在腰间,稍稍打扮了一下,竟然也是妩媚动人的——

自从到了省城,有了喜欢的事情,雪落的心情大为改观,更何况遇上了她喜欢的明远,她多年的郁郁不得志,竟然如云消雾散,在她看来,连天地都换了新颜,所有这一切都展现在她的脸上,她明显漂亮了——她毕竟有一个如花似玉的生母。

明远看到,眼睛一亮,但嘴上还是喊:“丑媳妇见公婆喽”!

明远家住在一个小院里,原来明远的父亲去世得早,是寡母将他拉扯大,所以,明远一在宛阳安定下来,立即买了这个小小院落,将寡母接了过来。

小院干净,一尘不染,石榴花开得正欢,还有火红欲燃的美人蕉,雪落一看就心生欢喜。

杨母早早迎了出来,一见雪落,就笑得合不拢嘴,脸上全是慈祥温暖。

雪落从未有过母亲的关爱,一见杨母,如同见了生母。只是杨母仿佛身体比较虚弱。

明远忙里忙外的做了一桌子菜,杨母只是拿着雪落的手,道:“孩子,你们早点结婚,我也好放心”!

明远看着她,仿佛在问,“好吗”?

雪落还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然而,事情的发展也容不得她细想。

端午节过去不过三个星期,已经是晚上,雪落已经睡下了——明远好几天没有来找她,这让她不安,因而睡得也并不踏实,突然听见敲门的声音,“咚咚咚”!然后明远焦急的声音,“雪落开门,雪落开门”!

雪落心里一“咯噔”,仿佛两年前那个晚上,干妈也是这样将她叫醒。

雪落赶忙下床,开了门,月光洒进来,照见明远焦灼的脸庞。

“雪落”,他说:“娘突然病得很厉害,她很想让我们在她走之前结婚,我们明天就结婚吧”!

雪落被这个消息震惊到了,不过刚刚三个星期,虽说上次见到杨母,她身体并不是特别好,但不至于这么快啊。

不过,明远已经三天没来找她了,那也就是说,杨母至少已经病三天了。

雪落还没有缓过神,明远的眼泪掉下来,一颗一颗都让雪落心疼,她不忍拒绝。

她听见自己说:“好的,好的,我们明天就结婚”!

雪落就这样结婚了,连只戒指也没有的结婚了。

但婚礼也没有推迟死亡的到来,只不过杨母在走的时候,看见儿子和媳妇的脸,走的满意、安详。这让明远有些许安慰。

对于雪落而言,悲伤和幸福同时到来。

她曾经那么盼望着母亲的爱,却从未得到过,如今几乎要得到,却又匆匆将她撇开。

但是幸福的是,她终于有家了,从此后,便什么也不怕了,不怕风吹日晒,甚至不怕忍饥挨饿,因为她从此不再是一个人了。

10

当然世事难料。

谁也不曾想过青凤和飞鸿的婚姻出现问题。

他们曾是那么地激情澎湃,那样地义无反顾,而且,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感叹:“真是一对璧人啊”!

他们男才女貌,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青凤生就美人胚子,娇媚美艳,又极会打扮,旗袍也罢,洋装也罢,只要穿在她身上,就立即光芒四射,她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自信,当然这来自她大富之家继承人的身份。

所以,有谁会想到青凤竟然有了情敌?

原来飞鸿的杂志越来越有名气,开始有人要在杂志上登广告了,既然要登广告,便少不了找美人拍摄,几顿饭局下来,那美人毫不掩饰对大才子叶飞鸿的倾慕,自古才子多情,对美从不抗拒,而且这位叫做赵婉琪的美人有着大家小姐罗青凤没有的柔顺的性格,这满足了叶飞鸿作为男人的虚荣心——青凤从来是飞扬跋扈的,唯我独尊的,常常提及家里住的房子是她买的,这让已经羽翼丰满的叶飞鸿心存芥蒂。

本来事情并不是那么不可挽救,毕竟飞鸿和青凤曾经情深意笃,而且青凤有着强大的娘家,而且他们还有了一个聪颖的儿子家栋。

要怪也就怪青凤的性格,她的眼里可容不下一粒沙子。

当她知道有个赵婉琪的存在,便不由分说,直接杀到赵婉琪的家里。

赵婉琪的父亲满脑子礼教,本来就已经病入膏肓——婉琪正因为要为父亲治病,才瞒着他去拍广告的。

青凤去的时候,赵父躺在病床上,并未出来。

青凤对着婉琪母女,口无遮拦,怪赵母养了一个偷别人男人的女儿,又作势要扇婉琪耳光,赵母低声下气示意小点声,婉琪甚至跪下,让她不要扰攘。

但是已经迟了,赵父已经听见,挣扎着从病床上起来,蹒跚走出房间,一边微弱地对青凤道:“太太,是我们教女无方,我今天便要打死她”!

说罢,用尽全力将拐杖超婉琪劈来,婉琪并未躲闪,可赵父用力过猛,腿脚又虚弱无力,一下子跌到,当即吐血,不省人事,没过几天,驾鹤西去。

本来只是夺夫之恨,现在已成杀父之仇。

那赵婉琪心生嗔恨,一心一意要将叶飞鸿从青凤身边抢走,于是,别的什么也不说,只是梨花带雨地哀哀地哭,叶飞鸿与赵婉琪还在情浓的时候,这下更觉得对她不起,无限愧疚。

而青凤虽然心里也有悔意,但嘴上从不饶人。

于是叶飞鸿和青凤摊牌,儿子也不要了,反正已经姓罗。

青凤这下服软了,只是以飞鸿现今的声望财势,离开她也并无什么。

青凤死活不愿意,但是飞鸿直接登报:原属私奔,并无结婚手续,因而也无离婚手续,只是解除关系。从此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对青凤是个致命的打击,她那么骄傲的人,宛阳社交圈里最闪亮的明星,竟以这种不堪的方式被抛弃,对她而言是奇耻大辱。

她当即让人将家栋送回宁安城罗家大宅,不准飞鸿再看一眼。

11

青凤是个极爱脸面的人,特别是在雪落面前。

她知道,她在雪落心里,她一直都是美丽的、幸运的、幸福的、有很多很多爱的、高高在上的,如同仙子一般。

而且,虽然她表面上从不表现出来,但她一直有很强的优越感,她家大业大,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最重要的是,她美丽,一百个人的人群里,人们第一眼看到的绝对是她。

她如此骄傲,如此出众,竟然被抛弃,而且是以一种极其耻辱的方式被抛弃,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向雪落表现出一点点郁郁寡欢,如果心里不快乐,过得不幸福,那就不要出去见任何人。

所以雪落好久没有青凤的消息,这让她好生奇怪。

直到有一天,去杂志社,发现飞鸿不在,她才想起来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这时候看到很多人在收拾东西,她问他们都在忙什么。

一个同事说:“你不知道”?

雪落一脸茫然,那个同事扔给她一张报纸。雪落看到了飞鸿登的申明。

这个声明震得雪落浑身发抖,她万万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青凤和飞鸿四目纠缠的样子、青凤和飞鸿十指相扣的样子,在雪落眼里,是美妙爱情、幸福婚姻的典范。

青凤和飞鸿的生活是雪落的梦想,是她奋斗的方向,她认为他们是她和明远的榜样。

看到这个消息,不啻于摧毁了青凤心里的理想大厦。

她还没有镇定下来,那个同事又说,飞鸿决定要离开,因此杂志社也要迁走。

顷刻间,雪落的希望之光和快乐之源都灰飞烟灭——这份工作给她带来了难以估量的快乐和满足感。

只是她没有想到,令她更崩溃的事情接踵而来。

不过,从整个一生来说,也并非是坏事情。

当晚,当她回到家里,发现明远已经颓然躺在沙发上,明远因为寡母故去,一直没有缓过来。

但今晚,仿佛完全失去了生机。

雪落坐到他身边,流着眼泪跟他说了下午发生的事,明远显然已经知道了,但他的反应并没有那么大,或许已经冷静下来了。

明远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仿佛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没有震撼也没有很强烈的悲哀。抑或是他母亲的去世已经带走了他所有的感情?

雪落想去看青凤,但是她深知青凤的性格,这个时候去,与青凤而言,是给她难堪。

所以,她忍住了,独自品尝梦想破灭的滋味。

12

随着杂志社的迁徙,雪落也就暂时没有事做了。

过了两个星期,雪落再也忍不住了,准备去青凤家看看她。

然而,刚刚准备动身,没来由地一阵恶心,然后抑制不住地吐了起来,只好作罢。躺在沙发上,浑身乏力。过了一会儿,那种恶心感又涌上来。

雪落仔细回想,是不是吃坏了肚子,然而并没有。突然一个想法涌上心头,自己是不是有孩子了?

这样一想,雪落也顾不得难受乏力,赶忙去找附近的老中医把一下脉,不出所料,老中医笑容满面,跟她道:“太太你有喜了”!

雪落泪流满面。她终于有一个跟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一个家,一个温暖的有欢声笑语的家,与她心心相印的人,这是雪落平生所愿,而今真的要实现了。

从此后,明远、她,还有腹中这个孩子便是这世间最亲最亲的人了!

正是初秋,金风细细,阳光如泼洒的蜂蜜。

雪落抬眼望,苍穹青碧,白云万里,她眼含热泪,嘴里喃喃喊着:“感谢苍天!感谢苍天”!

当晚,当明远回到家,当雪落将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

明远的眼里满是欣喜,激动,他大声道:“一定是个儿子,一定是个儿子!娘,你有孙子啦”!

说罢,又满眼是泪。他怎么不激动呢?他母亲走的时候,就是心心念念地想着他和雪落早日有子。

人与人之间很奇怪。

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在那一刻,雪落分明感觉到了,这种东西将她和明远紧紧连接在一起。

只是好景从来不长。不过几天后,战事就开始了。

那是个混乱的年代。

各路军阀,为了争抢地盘,相互杀伐。

宁系的军阀不知道为什么就杀气腾腾奔向宛阳。军阀的部下,并不知什么叫做不滋扰老百姓,一路上烟尘滚滚,气势汹汹。势必要夺了宛系的地盘。

明远作为军中人,自是脱不了干系。

但明远越来越消沉,得子的喜悦渐渐散去,取代的是回家越来越晚,回家以后也是不能展开的眉,以及无尽的愁容和叹息。

雪落知道,他心里着急战事,便也不多问,只是对他倍加体恤。

战斗由远及近。

在城外两军交战数日,据说战事呈胶着状态,难分胜负,只是有隆隆的炮声传进城内。

城内的老百姓,则惶惶不可终日,什么谣言都有。

就这样,又一周过去了。

而明远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

13

城头变幻大王旗。

终于城破,宁系胜,宛系败走。

城破的那天,只听见枪林弹雨、炮声震天动地、兵士的呐喊声、战马的嘶叫声、被杀的人鬼哭狼嚎,杀人的人吼叫狂笑。

家家户户关紧门窗,雪落一个人躲在家里,心不在胸腔里,而是在嗓子眼。

明远呢?为什么这么多天没有消息,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

一想到这里,雪落的心便碎裂成片,伤心地哭起来。

她数次疑惑是明远在敲门,狂喜地跑到门口,开一条小缝,无数次发现空空荡荡,门外一人也无。

有一天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又仿佛听见有人在叩门,这次她不再急急出去了,而是仔细听了一会儿,真真切切听到了叩门声,于是又是一阵狂喜,连忙赶到门口,喜极而泣,嘴里喊道:“明远,你终于回来了”!

可是,当她开了门,却发现并非明远,而是一个穿着宁系军服的人,那人给她一张纸,告诉她是安民告示。

然后又说:“太太,我向你打听一个人,是上司交代的,说之前查过,就住在这一带”。

雪落道:“谁”?

那军士道:“叫做付雪落,是个年轻女子,大约跟太太年岁相仿”!

雪落,心头一“咯噔”!不敢说话。

那人见状,一下明白了。道:“太太莫怕,是司令让我寻访的,五姨太临终前,留下话来,让司令寻着你”。

雪落这才想起,月月红嫁的就是宁系的军阀啊!

这才定了定神,道:“你说什么?五姨太临终,我干妈她……”

想到虽然五姨太待她并不十分好,但如果没有五姨太呢?亲妈且不要她,至少月月红给了她一个安身之所,当即百感交集,泪如雨下。

那人道:“太太现在就随我去见司令吧”!

雪落于是跟着她到了司令部。

那司令,雪落幼时也曾见过,只知道他权势很大,因而也霸道自负,如今刚刚得了一城,更是洋洋得意。

他见了雪落,道:“你这孩子按道理应该叫我一声干爹,可惜你干妈没了”

说到这里竟有些伤感,又道:“临终前,告诉我,她这一辈子,娘家也没有人了,说你也是个可怜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说罢,给了雪落一个小包袱。又道:“她的房子我收了,但毕竟夫妻一场,最后一个小心愿,我就满足她”!

雪落问干妈是如何去的,那司令听到这个问题,脸色一变,让她莫多问,拿了包袱走人。

原来,是司令的新欢看中了月月红的房子,月月红一气之下,服了药。

司令是心有愧疚,才会满足她的心愿,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以后有空再说。

雪落打开包袱一看,原来是干妈这些年攒下的金银细软,想到与干妈这一段缘分,也不由悲从中来。

回去的路上,雪落有心去青凤家看一看,这么多天毫无音讯,心里惦记得紧,如今稍微安定,该去看看了。于是拐上去青凤家的路。

走了几步,看见前面不远处两个人影,雪落认出来,其中一个是青凤的丫头红袖。

只听见红袖道:“总算安定下来了,太太今日总算能回来了”。

另外一个道:“这兵荒马乱的,太太去哪里了”?

红袖道:“就是因为兵荒马乱,咱们这宅子在这城里数一数二,杨先生怕有散兵游勇打劫,早早将太太接了出去,藏起来了”!

另一个又问:“杨先生,那个杨先生”?

红袖道:“就是杨明远先生,你不知道,他虽然结婚了,但真正喜欢的是我们太太”!

红袖接着道:“我们赶紧忙吧,收拾好厨房,做几个好菜,他们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到了”!

雪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然而红袖讲得这么有鼻子有眼,她决定等着看看。

14

雪落躲在一旁的树丛里,心里忐忑极了,她不能相信,明远还盼望着她生个男孩呢?青凤是她最好最好的朋友呢!这怎么可能?

有一辆黄包车过来了,雪落的心快要蹦出来了,她祈祷,车上的人一定没有杨明远。

然而,天不随人愿,第一个下车的人便是明远,他没有穿戎装,而是一身青色长衫,然后他扶着青凤下了车。

青凤比往日清减很多,仿佛完全依赖着明远,依然明眸皓齿,却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气。

雪落再也忍不住了,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雪落从树丛中出来,颤声问道:“明远,原来你在这里”!

两个人听见雪落的声音,同时脸色煞白,久久未能出声。

青凤全身发抖,不能动弹,明远小心翼翼地扶住她,仿佛怕她跌倒。

青凤不敢看雪落,只是呆呆地站着,明远定了定神道:“雪落,你也看到了。那我也不瞒你了。这些日子,我根本没有打仗,我带着枪,提前走了。一切都是命”!

“一切都是命?那你为何娶我”?雪落质问明远,又看着青凤道:“是你撮合我们,为什么又这么做”?青凤依然不出声。

明远道:“如果叶飞鸿不离开青凤,又如果,不是有战争,这一切都不会开始。可是要打仗的时候,我发现我心心念念担心的是青凤,我要保护她,我担心她的安全”。

雪落的心在滴血,她厉声道:“可是我的肚子里有你的孩子啊”!

明远说:“可是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此时,青凤说话了,声音飘渺无力,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雪落,对不起。但是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大。飞鸿走了,我觉得我已经要死掉了,这时候,来了一根救命稻草,我只能抓住了”!

雪落泪如雨下道:“那我的救命稻草呢?我的命就这么贱吗?”

明远没有说话,道:“孩子生下来,我会把他养大。事已至此,我以后就陪着青凤了。我们结婚仓促,你完全是自由的。书房里有一个红色笔记本,你会明白一切,也会断了念想”。

15

雪落是怎样踉踉跄跄回到家的,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想起在杂志社做校对的时候,读的小说中的人物,他们所经历的悲欢离合,可是自己经历的这些,竟然比故事中更加离奇残酷,一个一个的意外,一个一个的没想到,一个个的让她觉得违背常理的事情竟然都真实地发生了。

难道这就是真实的人生!

雪落跑到书房,找到那本红色笔记,她要看看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原来,那是清远的日记本。

清远是这么描述他和青凤的第一次见面的:

“我终于体会到了一见钟情的感觉。她是那么美,那么耀眼,像皎洁的明月,我怕我不能自己,因为她已是飞鸿的女人”!

又看到他这么写道:“或许是爱屋及乌,对于她,我要克制感情,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但是对于家栋这孩子,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宠爱啊”!

日记里满满都是清远的爱的浓烈,和爱而不得的伤感。

再往后翻,终于翻到了清远对自己的描述。“凤今日说要将付小姐介绍于我。我的心怎么可能再接受旁人呢?但是我也没有拒绝,付小姐善良真诚,长相虽不及凤的一半,但也能看得过去,又是凤的好友,我再考虑考虑,也许可以退而求其次”。

再后来又有着一篇:“老天爷,娘病得这么厉害!我是否要和付小姐结婚以给她老人家冲喜?之前为了满足娘的心愿,我请她来过端午节,娘很喜欢她,也许娶了她,娘会好起来吧!那么我要向她求婚了”!

那么,这便是他那么急着要娶她的原因了!

他从来没有爱过她,是的,他知道她善良,她真诚,可是如果不爱她,他们的婚姻算什么呢?

雪落悲痛欲绝,她年纪轻轻,竟然拜过两次堂了,拜的这两次堂,不过都是被利用罢了。

这就是真相,铁一般的事实。

她不过想要一个温暖的家。

就这样一个最普通的想法,让她成了连环套的最后一环,婉琪被飞鸿爱着,飞鸿被青凤爱着,青凤被明远爱着,而她将满腔热爱给了明远,却前后皆无依傍,孑然一人。

她悲痛的跌倒在地上那一刻,有血流出来,孩子没有了。

16

然而,命运的每一步都有其深意。

当一个人跌倒最低处,境遇坏到不能再坏的时候,那也就意味着,要开始发生变化了。

所谓物极必反,便是如此。

雪落度过了很多天不知白天、不知黑夜的日子,只有身体困倦极了,才能自然睡去。

有一天她醒来,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突然觉得,要是还想活,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这一生几乎还没有了解到生命的丰美,这让她不甘心。

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开门去,既然她已经和明远没有关系了,这里也不再是她的家。

她得为自己建立一个永久的永远可以栖息的家。

她并没有想好去哪里,只是茫然走到日光之下,日光让她眩晕,但没有关系,只要走出来,看见天大地大,心就已经放开了很多。

走到街角,看到有一个人坐在那里,穿着破破烂烂,脸上一片木然,因为是军阀争战,乱民并不稀奇,雪落继续往前走,突然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个流浪汉有些面熟,雪落于是回头又走到那个街角,她定睛一看,她的感觉是正确的,流浪汉是冯子坤。

雪落喊他:“子坤”?

子坤茫然看着她,道:“你是谁”?

雪落道:“我是雪落啊”

子坤目光呆滞,喃喃道:“你不是青凤,青凤已经嫁给我了”。

雪落倒吸一口凉气:子坤已经神志不清。

雪落为自己庆幸,前几日她其实自己也感觉到到了疯狂的边缘。

这一幕让她更加下决心,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现在已经再世为人了。

她为子坤买了些吃的,将他安置在一个小旅馆,写信通知冯家,让冯家来人接。

做完这些以后,雪落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幸好干妈留给她的金银细软,还值不少钱。

雪落想起在做校对的时候,曾经读到一篇小说,里面有一句话叫做:生命,不过就是一段过程。

那么她的前二十年,已经告一段落,经过这一番,她已经再也不是以前的雪落,那样的伤心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是她过不去的呢?

17

十年后,明远和青凤的第二个孩子已经出生,而家栋已经长成小小少年了。

或许是这一段婚姻的确来之不易,两个人都特别珍惜,青凤甚至改掉了唯我独尊的脾气。

他们已经回宁安城定居,罗父已经渐渐放手,生意大都交给明远去打理。

前尘往事成云烟,谁也不愿意再提。

然而,清明节那一天,明远和青凤带着孩子去给青凤的爷爷上坟回来,一辆车突然停住,车上下来一个女人,家栋莽撞,连走带跑,不小心撞上那个女人。

当明远和青凤前去赔礼道歉,却发现这女子竟然是雪落,只是雪落和往日已不能同日而语,如果说女人是花,那么三十岁的雪落开始绽放了,她穿着绿色丝绸长袍,衣袂飘飘,优雅高贵,自信美丽,鹅蛋脸雪白干净,再也没有当年的低眉顺眼的模样。

当她看见明远夫妇,脸上的表情是温婉和平静,或许心中还是有一些涟漪,但伤口已经弭平,没有爱也就没有了恨,她只是平平淡淡的打招呼,不动情也不动心。

雪落是回宁安给干妈上坟的,她感念她给她留下的遗产,她靠着这笔遗产,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在上海租了房子,然年重新找了一个做校对的编辑,结识了大批的作家朋友,同时,开始自己写小说,渐渐小有名气。

后来听说,飞鸿的杂志社经营不善,雪落又变卖干妈的金银珠宝,将杂志社买过来,迁到上海,靠自己和自己的一帮作家朋友,将杂志经营的风生水起。

然后,又办了出版社,她终于活成了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一个美丽的、有力量的女人。

雪落常常想,她的人生是从二十岁那年身心俱毁才开始的。

在那之前,她活得懵懂,获得卑微;在那之后,她经历了生命无常,却也开始了生命的转向,她从此不再依靠别人去建立一个家,真正的家,是在自己这里。

当然,在她声名鹊起之后,她的母亲找上了门,她自是有感慨,但内心却不会再那么波澜起伏了——母亲来了她自会好好待她,毕竟血浓于水,但是,母亲不来,她也可以很好地活下去。

她也不再纠缠究竟谁是父亲的问题,顺其自然。

在与明远和青凤作别后,一个男人匆匆赶上来,给她撑起了伞——其实几乎没有下雨,只是有些若有若无的雨丝。

这男人是谁?

是她的助手,或是司机,或是恋人,我们不得而知。

只知道,每一样人生,只要不放弃,都有它的价值。

若是与明远不分手,雪落也未必比现在过得好。

也知道,这一生里,雪落再无难处。

或者说,即便再难,也难不住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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