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一栋荒芜的房子里,爬山虎覆盖了全部的窗户,杂草长进门里来,蔓延到铁架子床的床脚边;老旧的皮质沙发已经绽裂,棉絮外露,泛黄到一碰就碎成粉末。
这里依然没有太阳,依然安静得振聋发聩,依然笼罩在昏黄的天穹下。鲜血是我身上唯一的亮色,穹宇低低地压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电流的滋滋声让老式电视的播报显得断断续续,“今日上午,西郊动物园中新建的长滑梯里,掉落一具女童干尸。该女童早先进入滑梯,本应七十秒后到达滑梯底部,滑行结束后却已经死亡。由于滑梯为全封闭式,死因尚待确认,目前滑梯已被封锁。”
住在这里的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了,看到这条播报以后,却似乎有什么隐秘的想法被挑起来,痒痒地挠着心,促使我去寻找一个真相。
西郊…动物园…
大概是太久没有站起来的原因,腿脚有些发软,身体也是虚浮的,踩在地面上的触感不甚真实。我费了点力拉开大门,披上衣物架上染血的的斗篷,走进十一月黄昏的风中。
灰败穹顶笼罩着整个动物园,周围的气压很低,明明没有下雨,四周的地面却是暗红湿漉的。
我走进乐园褪色的铁丝招牌 – 有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灌进我的意识,我仿佛看见了这里从前的样子。阳光倾泻,鲜花盛开,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孩带着喜悦,走到那彩虹门下面 – 而此刻游客们正忙不迭地向外奔逃,天空飘着细细的血丝。
有人对我喊着什么。那人明明只有嘴唇在动,似乎惊吓已经让他失语,我却听得见他内心的惊恐。我这才注意到我是人群中唯一逆流的人。
“快回头吧,你面对的是地狱啊……”那人的灵魂在我脑海里嘶吼着。
我没有听,拨开拥挤的反向人潮,往乐园深处走去。
走到事发的滑梯时已经接近夜晚了,天色越发暗淡,给这长滑梯笼上一层可怖的迷雾。
我过去敲了敲滑梯尾端,一只状似水母的透明生物从里面滑了出来。它很大 – 直径约莫有一米,透明的皮肤下面,能看见它胃部涌动的暗红血液。
“我还没消化呢。”它吃吃伏在地上笑道。光滑的表皮堆出难看的褶皱。
“害怕我吗?”
反胃感和恐惧漫上我的心尖。水母的低语还在继续,空洞而黏腻,像电视屏幕上那具被吸干的尸体。
“我可是你亲手造出来的。”
它下了地朝远处走去,挥了挥触须示意我跟上;我的脚步越发虚浮,地面也越来越没有实感。犹豫和迟疑没能拦住我,我将双腿从满地及膝的鲜血中抽出来,深一脚浅一脚,跟随它来到一条水泥隧道前。
隧道是灰色的,几乎隐没在完全墨黑的环境中,里面隐隐传来动物的哀嚎和人类的哭喊。隧道的外壁上,依然是一层浓厚的血痂,有一个指纹锁从鲜血里浮出来,闪着微微的蓝光。
“...”水母忽的消失了,我明明已经什么都不记得,此刻却有种恍惚感,似乎很久以前来过这里。一段记忆突然浮起,那时的我似乎带着期许走来,在那个温暖的春日,隧道还是透明的,阳光照在玻璃门上,反射出好看的光晕。隧道里的实验室,明朗整洁,我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安静地写实验报告。
鬼使神差地,我将左手拇指放在了指纹锁上,厚重的铁门应声而开。
人间地狱。
在陆地上放肆生长的鲨鱼和水母,贪婪地啃食着人类的残躯,鲜血淋在地板上,汨汨地,小河一般流淌。
长着尖牙的熊猫四处捕捉七条尾巴的老鼠,然后胡乱塞进口中,用力咀嚼。黑白色的脸上,豹子的金瞳闪着凶光。
头顶狮子鬃毛的大鹦鹉从生锈的铁架子上飞扑过来,“为什么,那么久不来看我们,我们好饿,好饿,好饿…”
回答的是我自己的声音。
“因为你们是,失败的造物…”
我向远处一道更厚重的铁门走去。
还是从鲜血中浮上的指纹锁,还是我的左手拇指,还是啪地一声,铁门应声而开。
而当我见到里面近乎失控的丧尸过后,我全部记起来了。
我本是一位研究员,成绩优异,前途大好。
然而在职业考试前夕,我的试卷竟被同班同学以高价换走。
于是我错过了大好的实习机会,只能拿着我的器械,租下了游乐园附近的一处废弃隧道,继续我的实验,我的梦想。
可是…
一次次的失败让我逐渐心灰意冷,想起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我更加义愤填膺。为何世界那么不公平呢?为什么我辛苦争取到的,要被别人轻易拿走,到头来,我却只能蜗居在小小的隧道里,承受一次次失败呢?
我开始不甘心,开始想走捷径,心也渐渐笼上阴霾,被房租和维持温饱的费用渐渐压垮。我不再脚踏实地了,药剂里出现了各种违禁药物,各地的动物园里偷来的,各式各样的物种,我将那些奇异的药物注射进他们跳动的静脉里。我也要自私,我也要走捷径,我也要不劳而获。
因着这些,我的口袋渐渐鼓了起来。
透明的隧道,被我封上了厚厚的水泥。
到最后,动物实验已经不能满足我膨胀的欲望,我开始在黄昏出没,掳走乐园中落单的游客,不顾他们的挣扎诅咒,用我针筒里的药剂,一点点填满他们纤细的血管。
最后是我自己。
于是白大褂染上猩红。
我奔逃着避开丧尸的攻击,他们显然是失控了,也饿坏了。隧道尽头有一道玻璃,雾面磨砂的质感,里面微微透出橘黄的灯光来,像是我童年住过的弄堂。
那么温暖的玻璃窗啊,还能闻到有些呛鼻的,母亲做饭的味道,驱使着我向那里跑去。
玻璃门打开又合上,暂时将那些丧尸隔绝在外。我松了口气,甫一回头,却不受控制地呆立在门边。
柔软的米色床铺,松木大衣柜,小小的木桌上堆着没有写完的诗稿。窗台上檀香静静地燃,布艺窗帘反射着和煦的暖色灯光。除了没有门以外,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这是我生前的卧室。
我颤抖着双手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来,上面有一个卷发的男孩子,他身边那个笑得灿烂的女孩应该就是我了。我举着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放肆地笑着,而他在边上按下了快门
再抬头看看镜子—暗红的外套,青灰皮肤;头发蓬乱,浑浊的眼睛透着凶光,哪还有一点救死扶伤的样子。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离我的初心,离我最初的道路那么远了。
脆弱的玻璃门抵不住丧尸潮的攻击,眼看上面的裂纹越来越大;我抓紧照片疯狂地笑,鲜红的眼泪滚落在地上,染红了地毯。
喀嚓。
丧尸涌进,照片踩在他们爪下碎成粉末。
失乐园的最后一道光陨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