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的第一段“臣光曰”,司马光畅谈历史教训,批评周威烈王没能守住名器的底线,礼崩乐坏,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但我们必须追问一下司马光:以当时的局势,周威列王真的可以拒绝韩、赵、魏的请求吗?周威烈王的处境《资治通鉴》竟然只字未提,这实在很不应该,那么到底是因为疏忽还是有意为之呢?
熊逸老师认为,可以把“忽略”排除在外,肯定不是忽略了这个原因,因为这完全不是司马光的风格,但如果说有意为之,也不合适,因为有些史料在宋朝还看不到,而司马光手里的相关史料要么语焉不详,要么疑窦重重,要么太像段子。
《吕氏春秋.下弦》讲了魏文侯的一段礼贤下士的案例,案例就不在这里赘述了,编著者对这个案例进行了评价说:魏文侯就是这样一位礼贤下士的君主,所以才在连堤打败了楚国,在长城打败了齐国。还把齐国国君抓了起来献给周天子,因此得到了周天子的重赏。问题来了,魏文侯连败齐、楚两大强国,还活捉了齐国国君,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战国策》和《史记》里都不见记载呢?
《淮南子人间训》讲过一件和晋国伐齐高度相关的事情,那就是韩、赵、魏联合起来进攻齐国,包围了齐国平陆,最后以齐国国君求和结束。这件事是真的吗?它和《吕氏春秋》讲的魏文侯在长城打败齐国,还把齐国国君抓住献给周天子是一回事吗?
在《古本竹书纪年》,有这么一段记载,大意是说田家的族长一死,内乱就爆发了,先是田布杀了公孙孙,然后公孙会(田会)叛逃到了三晋当中的赵家,还把齐国的一座城邑廪丘献给了赵家,接下来田布带兵围攻廪丘,三晋联军一起来打田布,把田布打跑了。文中说这个三晋联军记载的是“翟角、赵孔屑、韩师”。其中翟角是魏家家臣,需要说明的是《古本竹书纪年》是一部魏国视角的编年史,对自家人,翟角就没写成“魏翟角”,孔屑是赵家家臣,所以写成“赵孔屑”,韩家主将压根没写,“韩师”就是韩国的军队。
这些记载司马光也好,他的助手也好肯定是能看到的。而且在《吕氏春秋.不广》中作者站在赵国的角度描写到:齐国攻打廪丘,赵家派孔青带着勇士去和齐国拼命。齐国惨败,不但主将战死,还抛下两千辆战车和三万具尸体。孔青把这些尸体堆成了两座小山。
值得注意的是,视角不同,同一段历史,也会呈现不同的面貌,《古本竹书纪年》采用魏家视角,虽然提到三家作战,但魏家排首位,似乎他才是联军统帅,最过分的是根本没提韩家名字。《吕氏春秋.不广》采取赵家视角,完全没提联军什么事,仗全是赵家自己打的,一举消灭齐军三万人。而《淮南子人间训》采取齐国视角,给人的感觉仗就没打起来就和谈了。
这正是历史最迷惑人的地方——每个讲述者都有自己的情感和立场,不自觉地就会贬低别人,夸大自己。
当不同的讲述版本同时存在时, 我们还可以彼此参照, 力求不偏不倚、兼听则明, 而一旦有些版本因为主观或客观的原因没能流传下来, 只剩下唯一的版本, 我们也就只能姑妄听之了。雪上加霜的是, 一个版本流传的范围越广, 流传的时间越久, 权威性也就越高。
关于廪丘之战的历史, 幸而我们可以听到这么多的声音。
然而,即便我们能听到诸多关于廪丘之战的不同声音,可历史的迷雾依旧浓重。每一种记载都仿佛是一块拼图碎片,虽各有其貌,却难以完整拼凑出那段真实发生过的廪丘之战全貌。我们在这些不同视角、不同表述的史料间穿梭探寻,试图拨开层层迷雾,去触摸到那最为接近真相的一刻。但或许,真正的历史真相就如同隐匿在深海中的珍宝,虽能隐约窥见其光芒,却始终难以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将其打捞上岸。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在这有限的史料记载中,不断思索、不断比对,怀着对历史的敬畏之心,去尽可能地还原那早已远去的廪丘之战,以及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