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新近异乎寻常地将吃放在心上,乃是因了她在某日清晨的妆镜里瞄到了无处躲藏的银丝缕缕,从前还是疏疏落落半隐半昧,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它们反客为主倒称王称霸起来。她不禁感慨白驹一隙红尘如梦,喟然之间又欣慰于儿女们端然成立,换作早年间,自己已是作泰水的年纪。她是个十足十的老好人,总不愿亏待别人,倘若有一日东床贵客车马雷骇轰轰阗阗驾临茅舍,一餐上得了台面的佳肴是势必不可少了。这样想来,如何提高自己的厨艺竟成了迫在眉睫的要事。
然而,珍珠一生于美食一事却艰难。她虽前后历有两位慈姑,却是于饮食之上未能借却一寸东风。头一位婆婆于珍珠过门之前已然驾鹤西游,她连伊的风姿亦未得窥探一二,后面的这位却是夭夭娇娇弱柳扶风,决不能洗手做羹汤的。一应厨下之事俱是老家公一力承担,偏他是个省事的为人又撙节,平生最恨奢靡铺张凡百事能省则省,珍珠甫至他家,也不好意思挑东拣西,油盐炒黄豆吃得嘴巴里也长了黄豆。她小姑秉承了质淳家风,过起日子来更是令左邻右舍啧啧称颂,大白菜片下三四片叶子,炒炒放点汤水,碧绿的叶子青白的梗汪在白瓷盘里,实在寡淡无人下箸,橱柜里放到下一顿,倒省了明日午饭的手脚。大木盆里养着一大群河里捕的三指宽的野生鲫鱼,每天都去瞅一眼,肚皮翻白了的那一条就拣起来当佳肴,死鱼的泥腥味翻了一番,菜籽油没烧透,吃一口跟吃泥似的,珍珠吐了个不停。原来是肚子里揣上了,她吐了一段时间奇异地又好了,饿得前胸贴后背,半夜里让她丈夫起床翻厨房里的剩菜剩饭,热一热吃下去。第二天清晨小姑子在翻箱倒柜找剩菜,在自己哥哥面前埋怨他替外来人三更半夜偷东西吃。珍珠有一日不小心听见了,他嚅嚅道孕里的人容易饿,小姑愤声指责他不应该喝了她的饮料--她当服务生千辛万苦袖在怀里带回来的。他不再作声,千年的姑娘养成了婆,他还是畏她。
娘家倒不拘着珍珠吃。然而家里是祖母当家,伊是从民国时期出来的人,一路经历战争饥饿,对食物的理解更加执而不泯,她见过吃观音土腹胀而死的人。故所以,白花花的大米配上油盐炒的菜是多少难能可贵。大家嫌伊炒的菜难吃,伊絮絮讲现在的人实在是薄皮相,从前连盐也没有,一年不知要饿死许多人。过年买的活鱼伊舍不得吃,等它死了拿棕榈叶子穿鳃而过打个蝴蝶结挂在晾衣服的竹竿上让它晾着。等年节过完了,拜年客也不再来了,伊拿着它到小溪边洗剖,鱼鳞都风干了,伊蹲在那里用尖尖的指甲一片片刮掉,回家用油盐煎了吃,干而咸的口感,祖父拿它下酒。偶尔一两次家里买了牛肉之类稀罕的东西,父亲指名让母亲去做,上桌一抢而空。祖母不免生气,对珍珠讲:"她就是油放得多才好吃礳,我是不舍得放油么,舍得放油谁还不能做得好吃磨。",珍珠固然从心底不认可伊的说法,但是毕竟从小到大睡一床的情义非同凡响总不好意思当着面驳伊。然而,伊讲得多了,珍珠有一两次同她娘母女情深昧了良心将祖母的话透了出来,母亲更加忿忿不平:"伊果真是,伊将整瓶油倒进去好了。",珍珠知道她是气话,家里不宽裕,菜籽油不多,猪油更少见。
好容易等到珍珠当家了。她丈夫从小没了娘,按理说较旁人该更实惠些。他却偏不走寻常路,十指不沾阳春水。珍珠没奈何,自此投身厨娘。干一行爱一行,她的视野瞬间敞亮了许多。虽然是初出茅庐,但是幸是生长在信息迅猛发展的时代,几乎无有知识盲点,物质种类丰富多样,不像祖辈们捉襟见肘时时狼狈。
立了秋的丝瓜比夏日的又不同些,不似夏日的那般纤柔舒润,歪瓜裂枣的,却是一样翠绿如斯,劐了皮露出里面碧玉般的肉,切了一片片仿佛绿玉制的柳叶,点缀了青红的辣椒圈,香气中自有一种甘甜,是秋风拂过的味道;蒸蛋时肉沫切成细碎的丁子炒好了伏在蛋上,嫩嫩的淡黄上面卧着褚色,中间撒了一道绿色的春葱,简直赏心悦目;大排肉用各色调料腌制好,裹上金黄的蛋液与面包糠,油锅里炸出来,金灿爽脆。晚餐时分,被褒奖的喜悦油然而生。面粉搓洗净的鸭头,在满满料汁里浸着,花一晌午去煨去炖。做人如犹如小鲜,耐得住寂寞才得长远。
珍珠现在是经常读丰子恺汪曾祺的散文,零零碎碎有许多佳肴的片段,比较那些哲学道义更加生动丰满些。三杯两盏淡酒,四盘五碟小菜,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世事寥寥,风中月下雪里风霜,别具一格的人生滋味。
寒露是昨日的事了,雨沥沥下了几天。珍珠自打四十岁的生辰过后,忽地立地顿悟,将美丑爱恨贪嗔愁怨俱淡了,生活里唯留下一项喝酒。独酌、与一二友对饮,在八月清冷的月光之下,就着一阵松风一池鱼尾碎影声。喝一口陈酿,她在水波盈盈的浮光掠影里眼尖地瞥见池子里的女子,裙裾飘飘眉眼含情,临窗而坐,蓝色的天空辽远宽阔,几只白色的丝鹭描摹在悠扬的风声里。
珍珠知道那是从前的自己了,端然又活泼,眼里处处饱蘸着灼灼热烈。玻璃杯里满满一杯暗红色的酒汁,珍珠呷了一口,热辣中带着淡淡的香甜。她的眼角一阵滚烫,菱花镜里的她,青丝里杂着缕缕白发,红尘嚣嚣,几十年的光阴一骑绝尘当如梦,她倒是个奔五旬的老妪了,半生烟云,有阶前雨枕上泪仿佛钟漏,一点点一更更戚戚凄凄地偷走她本有限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