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魏晋,生灵涂炭,却成就思想的多元,也为文学发展提供自由的生存时空。正是这种“生态环境”的创造,才为人类进行自我审视创造条件;而这种由外到内的时空转移,不仅让自然风物涂抹上色彩,也让人类对自我封闭的内心有了新的觉解——回归自然和回归自我从一个侧面也暗合了中国哲学“天人合一”的思想。
当人类对自然宇宙的审视从虚无玄幻的神话传说走向耳可闻、目可及、手可触的凡尘,缥缈变成了真实。而山水的滋养浸润与对生命本体观照的联姻,催生出的精神产儿被赋予了“空前”的特质,不仅仅是触手可及,更是惺惺相惜的心灵共鸣。于是,原有的空灵抽象变成了厚重真实。而这种客观的自然风物与主观的社会热情结合,让原本二元对立变成了和谐统一,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是别样的风景。
造化所赐,自然山水千姿百态。在没有进入公众的视野,它们仅仅是沉寂的客观存在。四季变换,草木荣枯,也只是自生自灭的自我展演。草长莺飞是一种姿态;山枯水瘦也是一种状态。不论如何变化,不可能牵动人情世态的神经。当世人,尤其是文人墨客开始把视角投注到山山水水之后,原有的无人问津的沉寂变得喧嚣热闹起来。一种自然的刻录,因为人的造访而被涂抹上色彩,粗糙或细腻的肌肤开始留下人类造访后残留的余温,不会稍纵即逝,反而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历久弥新,成为经典。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简单的八个字成为经典,源于书圣王羲之对会稽山的寻访。千古文辞的存留,除了书法的绝圣,更有对兰亭风物观瞻后所引发的对宇宙人生的感喟。“风和日丽,茂林修竹”的良辰美景赏心悦目,“修禊赋诗,修短随化”的乐事至理刻骨铭心。会稽山阴之兰亭因为“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暮春之初”的聚会,畅叙幽情的兴之所至从江南的偏僻一隅走向繁华的尘世,进入公众的视野。当八方宾客纷至沓来时,山水依旧,唯一改变的是幽僻不在。会稽兰亭因为王羲之而成为山水风物的一种符号,而王羲之也因为“兰亭集会”时墨宝的留存而在璨若星河的文学苑囿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告别江南,回望荆楚大地。目之所及,自然绕不开湖北的黄州。而言及黄州,苏子的一词两赋当是所有与该地相关的诗词文赋中最为璀璨的文化精粹。谁悲他乡失意之士?乌台诗案的劫难,让乐天派的苏子险些丧命。贵人的护佑,终保性命。而发配遥远的荒蛮之地,实际是对其精神和肉体的变相折磨。但是,人可以被打倒,但不可以被打败。拖家带口,没有俸禄维系,这本有“赶尽杀绝”的嫌疑。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内心没有一个私敌”的苏子,开荒种地。经过精打细算的统筹,举家没有遭受冻馁之苦。而有名无实闲官之身,非但没有让苏子失落悲伤,反而为他创造了绝佳的回归生活、展示人生姿态的契机。解决了温饱,可以有时间和精力把眼光投向远方。于是,在一片葱茏翠竹的环簇下,东坡居士带着东坡帽,烹制东坡肉,再辅以东坡饼,享受人生难得的清静与惬意。酒足饭饱之后,闲不住的苏子抚琴唱和、绘画挥毫。当然,悠游山水,领略自然山水的风韵成为消解不适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正是不经意的涉足山水,在留下自己的足迹的同时,更把自己的“精气神”消融在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中。于是,在“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夜晚,在“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时,驾一叶扁舟投入赤壁的怀抱,感受皓月当空、水光接天的宁静的同时,偶尔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震撼,更让人心潮澎湃。绘眼前美景,怀历史英雄,抒郁积内心的情感。苏子为谁?何为黄州?自然的风物,被世人遗忘的景致,因为苏子的“何妨吟啸且徐行,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吟唱而被赋予色彩和温度。黄州因苏子而闻名天下,苏子因黄州而成就不朽。山水依旧,世事变迁,不变的是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暗合后所镌刻下经典。
“竹杖芒鞋轻胜马”抒写出苏子的快意人生,同时也折射出不屈服于命运的达观。而拗相公矢志于改革的决心,更彰显出作为一位改革家匡正时俗,富国强民的精神。因为身处“自缘身在最高层”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绝佳地位,这为介甫先生推行自己的改革,实现自己的宏愿创造得天独厚的条件。诋毁、谩骂对执著于事业的人起不到任何的阻隔,众叛亲离的孤独也无法阻挡前行的步伐。“浮云”笼罩,前途渺茫,当登上高山之巅,把飞来峰踩在脚下时,呈现在王宰相眼前的是霞光万丈、碧海无垠。于是,兴之所至,不觉诗意大发,“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成为了经典。变法图强,是身为宰相的宏大抱负;力排众议,矢志不渝地前行是拗相公执著的秉性。而一首《登飞来峰》,不仅以诗明志,也成就了一座山。尽管是万千山峦中就普通的一座,没有高耸入云的崔嵬,但与人间天堂的毗邻,且能够在大山之巅可以俯瞰“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胜景,再加之一首经典的的描绘,其不想闻名于世也难。一座不知名的山,因为改革家的造访,一首经典的书写,成就了美名。自然的山水,也正是有了人的驻足和文字的刻录,才变得鲜活灵动起来。
假诗歌之名,传旷世美名之实是山水人文相谐相生极普遍的存在。在自然山水间穿行,在社会人文中穿越。当把视角定个在大唐,这种山水人文相契合的俯拾皆是。读书人,在学而优则仕思想的作用下,士子痴心科举,希望能够实现“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夙愿。可是,科举取士的门径太狭窄,每当一年一度揭榜时,几家欢喜几家愁成为一种稀松平常的现象。当高中者“一日看尽长安花”时,自然就有失意落魄者暗自神伤。失败不可怕,关键是看你用什么样的心态处治自己所遇到的困顿。怨天尤人的低落消沉是懦弱的表现。落榜的张继不甘于臣服,面对榜上无名,他选择别样的排遣方式: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道相邀,驾一叶扁舟,投身江南,在山水风物的浸染中完成蜕变。“夕阳西下”,在日薄西山之时,需要觅一方安顿身体的地方。可是,当抵达姑苏,因为红日西坠,城门已经紧闭。难捱的漫漫长夜如何打发?登上沿河的高楼,找一方可以尽览风景的餐桌,邀姑苏闻名的歌妓。朋友推杯换盏,借酒消愁,吟诗作赋,再配乐以吟唱。忘情正欢,一阵浑厚的钟声响起,再极目远眺,朗月西沉,江心点点渔火,林间传出嘶哑的乌鸦的啼鸣。此情此景,漂泊失意之人内心最柔软处被刺痛。情不能自已,何以排解?唯有诗歌。于是,一首经典——《枫桥夜泊》因为不经意的触景生情而存世。而诗歌中几个典型意象——寒山石、姑苏城、枫桥的选取,也同样成就了它们的盛名。极寻常的山寺,极普通的桥,极常见的城墙,借助诗歌的吟唱,从江南走向边关塞漠。也正是慕诗歌所绘景物之名,才诗歌问世传播始一直到现在,“姑苏城外寒山寺”吸引着八方宾客,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历数风物与诗文联姻成就的经典,再多的文字也无法穷尽所有。撇开形式的千姿百态,回归到内容,它们都有归一性的共性——借彼此之功以成自己之名——自然风物成为名声,诗文辞赋沉淀为经典。徜徉山水间一花一世界,一水一人生。因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涵泳吟唱纪录的文字,在耳畔回响的是士子面对山水的“舒啸”,在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个个轮廓清晰的容颜。欣赏着风物,吟诵着诗文,实则是两个灵魂的对话和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