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聂文蔚
【原典161】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损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无怪于纷纷籍籍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
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扳悬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见者,方相与揖让谈笑于其旁,以为是弃其礼貌衣冠而呼号颠顿若此,是病狂丧心者也。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尽气,匍匐而拯之,彼将陷溺之祸有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讥乎?而又况于蕲人信与不信乎?呜呼!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
【译文】后世良知之学不再昌明,天下之人都用自己的“私智”互相倾轧,个个都自有一套主意,那些偏僻、琐碎、浅陋的所谓见解,狡诈、虚伪、阴险、邪门的所谓技术,多得都说不过来。外面都以仁义的名义包装起来,而实际上呢,全是自私自利。各种诡辩的言辞来迎合世俗的要求;各种矫揉造作的行为来博取自己的名誉;明明是别人好的东西,他要去攻击,显出自己那一套才是本事;而对别人的隐私呢,肆意攻讦,来显示自己的正直;相互怨愤而争斗,搞得跟为正义而斗争似的;用心险恶的相互倾轧,还做出一副嫉恶如仇的姿态;嫉贤妒能而排挤他人,装扮成大公无私;恣情纵欲,包装成与民同乐;即使是骨肉之亲的一家人,也要互相欺凌侵害,要分出胜负,要架起藩篱,更何况对天下之大,民众名物之多,他怎么能一体视之呢?这就难怪天下纷纷扰扰,祸乱无穷了。
我靠着上天的眷顾,偶然发现良知的学说,认为只有致良知,天下才能得到治理。所以每每想到百姓的痛苦,就为之戚然痛心,忘记了自己才智浅薄,不自量力,想要拯救天下。世人看到我这样做,就纷纷嘲笑我,诋毁我,认为我是丧心病狂的人。唉!这有什么可顾忌的呢?我正感受到的是切肤之痛,哪有功夫去计较别人的非议和嘲笑?如果有人看到自己的父子兄弟坠入深渊,一定会大喊着爬过去,鞋帽掉了也全不在意,攀着悬崖绝壁而下,希望能够救人。而那些看到这幅场景的士人,正揖让谈笑于其旁,以为旁边这个衣衫不整,大喊大叫的家伙,一定是个丧心病狂之人。
看见有人掉下悬崖,还在旁边说说笑笑,而不知道去救人,这只有那些没有骨肉亲情的人才做得出来,正是孟子说的“无恻隐之心,非人也。”简直不是人啊!如果是有父子兄弟亲情的人,一定感同身受,痛心疾首,匍匐而下去救人。他自己的亲人掉下去了,他能不奋不顾身去救人,还在乎谁讥笑他人相不相信他吗?
呜呼!今天的士人虽然说我是丧心病狂,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天下人的心,就是我的心,天下还有那么多病狂的人,我怎么能不病狂呢?天下还有那么多丧心的人,那不就是我丧心吗?
【解读】
拯救天下,唯有致良知。圣人万物一体之心,以父子兄弟视天下陷溺。如此,才能面对被人误解、嘲笑,甚至被污为丧心病狂。
参考资料:《传习录集评·梁启超点校》(九州出版社)、《传习录》(中国画报出版社)《传习录(明隆庆六年刻板)》
�|�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