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奇失踪
我最要好的朋友,傅湛明教授,是本地有名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探险家。他个头不高,留着齐耳的头发,平时爱穿一身Dickies休闲工装出门,丝毫看不出其学者的身份。右手腕下有一处小篆似的纹身,据他所说那是在一个新出土的青铜器上发现的,是秦朝的某个方士临死前所刻,与传说中神秘的飞星有关。尽管如此,傅湛明确实成就斐然,光是有资格带队发掘秦陵这一点足以展现他的能力。此外他和我一样,对于神秘学与民俗传说有着浓厚的兴趣,曾多次邀请我参加他所组织的秘密探险活动,但都被我用各种理由拒绝了。据说有一次在常羊山内部发现了一整个巨大的类人头骨,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后也只挖出了一小部分,剩下的埋入地底不知有多深;又有一次出土过一座猴王墓,听闻里面发掘出一些不得了的东西,其中的一块灵位上的尊称竟是“通天大圣”。在最近的一次探险中,他们成立了几百人的探险队,浩浩荡荡地闯入帕米尔高原,声称要找到不周山的真正所在,但几乎整支队伍都葬送在这次行动中。据生还者所言,那些遇难者最后的遗言是,他们攀上了一处通天石柱,上下茫茫不见尽头,仰望则直插云端而不见顶,沿来时之路向下爬了数倍的天数而不见地面,最后通讯仪器失灵,全部蹊跷地死在了半空中。对于他们的所有探险经历,我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似乎每次他们每次都遇上了什么富有神话色彩的事物,可同时我也坚持一贯的怀疑态度,认为傅湛明的口述中充斥了大量虚构的、添油加醋的情节。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一个喜欢编故事的人,也从不喜欢拿自己的专业来找乐子,所以我只能尝试用中毒或饥饿导致的幻觉、长期在野外精神压抑产生的错觉、甚至于海市蜃楼来解释他口中的经历。傅湛明也乐此不疲,屡屡都同我从科学和超自然的角度来进行讨论,试图找到双方都能接收的合理解释。在各种神秘的探险活动中,他结合偶得的那些古代典籍残卷,自学出了真正的观星之术,并时而神秘地宣称他知道了某些秘密或真相,但在我听来大都荒诞不堪;譬如他说指鹿为马确有其事,那是一匹被方士施了妖术而变成鹿的马;又在某天说他有擒白驹之能,能知前后五百年之事。他神神秘秘地讲述过曾与古松下的一位超脱尘世、通天彻地之人交谈的经历,每当我问起那些对话的内容之时,他又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天地万物自有定数,岂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够知晓的,我也权当他都是自娱自乐罢了。
1996年的4月26日,我接到一通警察的电话,称傅湛明在勘察皖南山区的某一处密林时失踪了,后续多次派遣救援人员进山搜寻无果。见警方无法提供更多的线索,我私下里询问了勘探队的各个成员有没有其他的什么情况,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所有人对此都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在我的一再逼问下,队长以一种古怪的神色对我说,傅湛明是被老虎吃了。我顿感疑惑,现在的皖南一带哪有野生的老虎?队长一口咬定,说傅湛明刚被发现失踪后不久,便传出了响彻山林的虎啸声。等他们赶去的时候,只发现了他部分带血的夹克,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大力地撕扯过。队长递给我看了几张照片,那是他在探险队来之前偷偷拍下的。我一把抢过照片,发现只是拍了一些树林里的寻常草地,不过是地势高低不平罢了。队长示意我仔细看看,那草地中凹下去的不是浅坑,而是老虎的爪印。我立刻质疑他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老虎,这就是一些普通的土坑罢了,再者而言根据步伐来推算,这老虎难道长有六条腿吗,队长却对此深信不疑。调查在一片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我只能泱泱地回了家,帮他打点后事。
四个月后的某天,我整理傅湛明的遗物时,偶然间在文件柜与墙角夹层里发现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里面是他随身携带的那本记录了诸多秘闻的探险笔记。我连忙坐下来细读,试着找出关于他失踪的蛛丝马迹。笔记里提到,十六年前,有一支名为“北斗”的探险队,发现了通往道教的某个偏僻分支下的典藏中才会提到的秘地飞星观的古怪仪式。他们从观里带回了一些东西,并拍摄了大量的照片。我翻看了文件袋中的几张照片,大都晦明难辨,只能在一些照片中勉强看出,那是一座坐落在一个巨大而空旷的黑暗空间里的破败道观,隐隐透着一股不详与亵渎的可憎气息。文件袋中不乏有许多拓片,但是基本上都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而被涂抹到无法辨认,只剩下一些诸如“星飞一点破太虚”的玄妙残句。他在笔记中再三强调,如果有人不幸读到他的笔记,千万不要去调查关于飞星观的来历,否则会招来古老秘境中的一些恐怖之物。关于“北斗”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句,绝大部分成员都死在了那个诡异之地,侥幸逃出来的人也因每日饱受巨大恐惧的折磨而发疯。他只在最后写到,他要去古刹了,笔记到这里戛然而止。这些怪诞而详尽的笔记令我进退维谷,莫衷一是。我深知他绝不是那种无聊到会拿自己过往经历编出这么一本笔记的人,更何况在关于飞星观的叙述里,通篇充斥着浓烈的恐惧与绝望的情绪。这本笔记中记述的某些经历,读完后令我浑身发冷、如坠八寒地狱。如果这些经历都是真的的话,或许……他其实没死,只是被困在被称为古刹的地方无法回来?我心中的这个念头越来越大,大到当下决定要去寻找到古刹救他出来。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正是这一鲁莽的决定,才导致了我最终永堕无间、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花了几天时间从他的遗物里整理出尚且完好的探险设备,并努力回忆着他之前教我的户外生存技巧。在几个昼夜的颠簸后,我乘坐的大巴开进了一处偏远的荒村。在当地居民的指引下,我来带到了傅湛明失踪的密林入口进行探查。此时正值晌午,可在这密林之中都是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只有斑驳的圆形光点投射在地下。不知走了多久,抬头望去,在树顶的间隙里看到天光大明,但四下里仍是黑洞洞的。不知从何时起,四周静的可怕,鸟不鸣、鹿不吟、五声俱灭。忽的远处树丛一阵晃动,我恍惚间看到一只大的惊人的老虎在树丛里游走,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有满口支出嘴外的獠牙在视线中一闪而过。那只恶兽的体型快赶上一棵樟树了,却能将身形完美的隐藏在视野边缘,在密林的阴影里飞速地移动。只那么一瞬间,前方的树丛便停止了摇动。我正欲转身,一下子有一股腥风从后背喷出,令我手脚冰冷,大脑停滞,僵在了原地。只停顿了刹那,我鼓足勇气大喝一声,用开路的砍刀回身劈去,但竟脚下一滑跌进了一个深坑里。昏迷前的最后记忆,是我在坠落之中,看到了一双只有在梦魇中才会出现的、有如马车轮一般大的黑色瞳孔恶狠狠盯着我。
(二)幽幽古刹
我是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的,只觉得浑身酸疼,头痛欲裂,花了好一阵功夫我才勉强回忆起之前的事情。我以为从那么高的坑里摔下来,我至少会摔断脖子,或是断手断脚,但其实并没有受到撞击的记忆,似乎我是在永无止境的下坠中失去意识的。正对着我的天花板并不是平日里的白色,而是能明显看到一根粗壮的房梁,其上是各种横竖交织的木质结构。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我这是到了哪里?四下里暗沉沉的,似乎所有的东西都有一种灰蒙蒙的感觉。环顾四周,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古旧的禅房里,墙面上则可能是因为接连雨天的水汽而变得斑斑驳驳。我推开格子窗向外望去,发现密密的灰云遮住了视线内的天空,而在云层之后躲着一个发光的天体,看不出是太阳还是月亮,吝啬地给凡间施舍一丝光明。这件禅房似乎位于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因为我看到了那些古树的树冠正位于外墙的下方,四处有大片的密林延伸开去,最终与灰色的密云相交在遥遥天际。我这是……被送到了哪个寺庙里?我正奇怪附近似乎并没有听过有什么寺院,突然原处传来一阵闷闷的钟声,惊起一片山鸟,只一瞬间我便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便是这个念头领着我迈进了残酷深渊的第一步:这里是——古刹。
我推开禅房门,发现正身处于一条长长木质悬廊上,悬廊的另一端亦是紧闭的木门,四周满是郁郁葱葱的古树。我看向悬廊的下方,只见得在黑漆漆的视野里,偶有一两丝反光掠过。是水——这古刹竟是修建在一个深潭之上?此时月光大盛,映出了那个水潭里缠绕在一起的邪恶之物——那是像是大蛇一般的长条身形,满身遍布灰黑色鳞片的生物,在平静的水面下翻腾,有如鳗鱼一般的长长背鳍不时地划出水面。我不敢呼吸,只是盯着那硕大的蛇身从谭面缓缓掠过。我一定是发了疯吧?怎会有如此可憎之物出现在世间?此时月亮又隐进了云层,那灰黑色斑纹的大蛇看不真切,但我知道它依然在这深潭中游动。我跑回到禅房插上门栓,向三一真神开始祈祷,这不过只是幻觉罢了。我没有意识到,被困在古刹里的幽幽岁月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数日,我开始对古刹进行多次的探索,但是这里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那无穷无尽的回廊与庙宇,如同供奉着的石佛一般,静谧地伫立在原地,冷眼瞧着我的徒劳。在这些天的探索中,我渐渐明晰,整个古刹是由无数斗折蛇行的木质悬空回廊,连接着高高低低的院落所组成的,悬廊的两侧尽被密密的树叶所遮掩。夜里有时会下雨,而天亮之前雨会停,但很难说是不是只有雨停了之后太阳才敢从某个固定方位升起,因为我能明显感觉到有的黑夜漫长得可怕。每当这时,群星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移动,而飞星则会准时造访。每次下雨时回廊之下的积水会涨上来,日出之后又迅速退去,向下望去只见得层层叠叠的树叶交织成的深渊,谁能保证这些古树长了多高?几十米?几百米?我不敢冒险,不仅仅是因为无法沿着这些古木爬下去,而是因为我害怕积水没有完全退去,那些深潭里的东西仍阴暗地在水底伏行。在某些有月亮的雨夜,我瞥见了似有巨大的人形青蛙一般的影子从水下游过,但很快便隐匿在黑暗里。但是当我定睛看时,却只有层层叠叠的树冠泡在水下形成的影影绰绰的阴影。
攀到几处高塔尖上时,只能望见视线所及之处皆是飞檐交错,掩映在郁郁葱葱的古树之中,有几处能看到完整的露天庭院,但大部分区域皆隐藏在密林之中,只能窥见檐角上所挂的铜制铃铛。这些庙宇风格迥异,似是有人把所有朝代的建筑样式胡乱而随机地拼凑在一起,但是整体却显出一种古朴的协调之感。令我不解的是,似乎这些建筑的建造时间跨度如此之大,以至于相同风格的庙墙上漆面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剥落。诡异的是,我似乎从来没有来到过同一个地方。即使我沿途刻下了标记,在我走过一段路后试着原路返回时,都找不到上次所刻之痕迹。也许是这里的结构错综复杂导致我记错了位置,也许……是有什么东西一直用那些带有不洁目的的眼球暗中窥伺着我。我又想起前些天夜里在禅房中所听到的咀嚼的声音,以及高塔下闪过一抹血色类人生物的身影。难道我所踏之处的回廊背面的阴影中,倒挂着挤满了那些可憎之物,它们不曾露面,却又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似乎有无数肢体拍打着木廊爬行的声音从我脚下传来,又似乎只是我的幻听。对,声音,自从我进入古刹的这些天来,白日里除了深林密叶簌簌,便是穿林打叶之声,以及那若有若无环绕在密林边缘的隐隐虎啸,再不曾听过其他任何的声音。
从各处回廊、禅房与木塔向外望去,总能看到约有几公里的地方,树冠中掩映着一座宏伟的大雄宝殿,坐落在一片宽阔的石台上。相比于其他地方的古朴清幽,这座金瓦红柱的宝殿则更显富丽堂皇。各处都不见傅湛明的踪迹,也许他一直待在宝殿之中?我经过多次尝试,从来没有发现通往这座宝殿的正确道路。每当入夜之后,总有单调而空洞的木鱼声与诵经声远远传来。我屡次爬上高塔的檐边,试图一窥究竟,但只见大雄宝殿内灯火通明,清烟袅袅,却不见得有任何的人影。就算我快速跑到其他几个院落中,费力爬上高墙后极目远眺,在某些角度下能看到殿内灯火摇曳却空无一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念经,它们礼的是什么佛?
我见过破旧黄幔半掩着面庞剥落的泥菩萨,亦见过阴冷大殿里矗立着那些忿怒相的护法金刚。在几处偏殿里,日光从窗棂外斜斜地漏进来,打在弥勒像的那张开怀大笑的脸上,形成一种阴晴不定的诡异神情。我从不敢与它们对视,只能匆匆掩面快步走过。佛堂之外通常连接着一个不大的庭院,那些香炉里不时地会散落着一些不知名朝代的古币。这些古币大都有着根本无法和已知的朝代相对应的古怪形状,莫非在这片古老大地上,存在过这么多不为人知的隐秘王朝?其中一处庭院角落里,我还遇到过一口古井。井边石栏粗糙不堪,木质轱辘也几近腐朽,像是被废弃了很久。我向井内探头,井下火光汹涌,似有热风隐隐,哀嚎阵阵,万千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在这跳动的火光中我看不真切,蒙眬中望见一片赤色,如雾似纱飘渺不定。其间似有八万四千的诡异人影扭曲变形,相互交织融合,而在更深的地方则有些更大的阴影在缓缓地蠕动。我早前见过的那些血红色的人影,莫非是从这里逃脱而出?我不敢再看,亦不敢再想。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在这诡谲的古刹之中,绝对隐藏着什么让人发疯的秘密。
我不曾有过饥饿之感,也不曾影响到我的体力,是的,这么多天以来没有进食却依然有着充沛的精力,但时而会感到口渴,便从各个院落里无处不在的大缸之中捧出清水来喝。这些缸里的水隐隐泛出青色,却不曾变质,入口也只有舔舐石头时的那种苦涩口感。刚开始的那两天我疯也似的找着食物,啃食过各个小庙中诸佛陀、菩萨、罗汉及护法金刚像脚下堆砌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贡品,但是因为所有的食物过于苦涩而难以下咽。我甚至从回廊攀上过某一处峭壁,那里有几龛面容模糊不清的石佛,可是当我攀上去之后发现这里的贡品早已被啃咬的七零八落,但那齿印明显不属于人类。我不想从石壁上跌落进这不知是否有底的深渊中,并不是因为害怕摔死,而是害怕没有摔死,反而在这回廊之下的密林内遇到有着诸如狰狞一般的邪恶肮脏的存在,落入更恐怖的境地,便决定不再攀爬哪些石壁。逐渐地我习惯了自己身体带来的变化,也不再用笔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中记下所度过的天数。过去的记忆开始模糊,我时而有种错觉,我生来便是在这古刹之中,度过万古幽幽的宁静岁月,世间的喧嚣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但我身上的现代服饰又在提醒着我过去所发生的一切的真实性。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亦或是……?每当我试图思考这期间关联之时,总有剧烈的头痛袭来,并隐约瞥见一眼古老深渊里那些巨大而肃穆的黑暗神明。很快我便放弃了思考,日复一日地进行着乏味的探索。
(三)沧海一粟
某日清晨,当我一如既往地推门而出,竟发现庭院内有僧侣走动。他们穿着灰扑扑的素净僧袍,浑身皮肤发白,细腻且没有一丝毛发,手指干瘦枯槁,却一直维持着合十的手势不曾放下。最让人感到可憎的是,这些僧侣的五官似乎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退化,有的耳朵只剩下了两个肉洞,有的鼻梁之下根本就没有嘴唇,只有一点淡红色的疤痕。最让我感到恐惧的是他们的眼睛,如同两条细缝从没有眉毛的、似是眉骨的隆起之处的下面裂开,用黑色而狭长的瞳孔怨毒地盯着我。我惊骇地不能动弹,血气上涌,几欲昏厥过去,其中一人用他粘连着的尚且能称之为嘴的部位发出了干涩的声音。他的嗓音里带着不知名朝代的口音,但是我模糊地听出了随我来的意思,并且他摆出了一幅礼让的姿态,似有带路之意。我跟着这灰袍僧侣穿过重重交叠的曲折回廊与大大小小的庙宇殿堂,穿过堆满残破怒目金刚像的库房,穿过有着雕刻有似兽非兽石碑的庭院。庭院里青石板错落分布,岩壁上清泉潺潺,汇聚在庭中的水池里。在经过大雄宝殿时,但见无数无面僧侣对着低眉的佛祖定定而坐。我不敢出声,亦不敢逃走,只是如同着了魔似的勉强迈开双腿。
灰袍僧侣最终在一处木质高楼前停下了脚步。我能确定我确是从未到过此地,但我对此并不奇怪。木楼威严耸立,每层大约百米见方,但向上望去竟直通云霄。上有匾额,书曰藏经阁。僧侣深行一礼,堪堪吐出几个字,我听出他说的是:可知来去事。我问起最近是否另有外人进入古刹,并向他描述了一番傅湛明的外貌。僧侣却用他那古怪的口音说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活人来过了,真的太久了,太久了。我又询问了那些大殿中的无面僧众的来历,灰袍僧侣答道,那些是他们中的极具慧根之人,才有资格在大雄宝殿内烧香敬佛,入定修法。施主因缘际会入得本刹,若能自封五阴、潜心修行,亦能到达他们所在之境界。我想到他们那些渐渐粘连起的五官与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情,下意识地扶住身后的木栏不使自己摔倒。在问到这回廊之下的区域内,是否游荡着许多神秘莫测的诡物,以及密林中那滋生于阴影中的鬼虎时,僧侣却道那都只是些豢养来解闷的畜生罢了,根本无需畏惧,而真正恐怖是在那现世之外的神殿内、阴暗深渊中所盘旋、伏行、扭曲着的超出认知的伟大存在……似乎是自觉失言,僧侣半弯着腰行了个礼,转身欲走。我想起了那晚瞥见的可憎人影,连忙问起这里有没有一些红色的人形,他口齿不清地答道,红尘中人而已。芸芸众生疾苦,皆因放不下贪嗔痴三念。此间本无佛与魔,施主又何必如此执着。灰袍僧侣不再开口,匆匆施礼之后转身便走。我刚想起再问这古刹的来历,却发现一转眼的功夫人已没了踪影,细细扫视四方,在远处大雄宝殿前看到有抹灰色的影子急匆匆穿过山门。我已不想深究那灰袍僧侣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移动到那么远的距离,因为我已知晓这古刹之中必有着打破现世物理法则的存在。
我屏息推门而入,藏经阁内汗牛充栋,只在木质书架间留下一条条窄窄的过道。间隔不远处有着莲花底座的油灯,其中燃烧着不知什么生物的脂肪做成的灯油,照得整个室内熠熠生辉。我随手翻开了附近几个架子上的一些书卷,竟都是佛经,且卷卷内容相异,所阐之物包罗万象。我敢肯定的是,其中任何一本佛经拿给当今佛法最高深的主持看,定会觉得精妙无比。按这楼层与书架所计,究竟能有卷各不相同的佛经?我不敢细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创造出了这个地方,不禁打了个寒噤。向上爬过几层后,每层布局都一模一样,而最令我绝望的并不是那永无止境的楼梯,而是每卷佛经所述内容之玄妙,早已超出人类所能接收的范畴。我几近放弃,忽然发现在楼梯的拐角处夹着一张折起的纸。我将其展开,竟发现这像是和那文件袋里的拓片同一时间拓下的。我大为惊骇,在这连时间都会腐朽的古刹内,怎会有着现世的造物?这是一幅残缺的拓片,手法及其粗糙,像是在很着急的情况下匆匆拓下的,因为有多处位置都穿透了纸背。拓片上的图案极其简约,寥寥数笔却颇具神韵。那是一个趺坐着的长发长袍的年轻男子,周围环绕着如是仙鹤一般的飞兽。年轻男子清瘦的脸上只有几笔飘逸的刻画,没有描绘出五官却极度传神,似在低头沉思。最奇妙之处在于,这些飞兽像是由男子的长袍幻化而来,却又缥缈围绕着与年轻男子化为一体。一瞬间我看到了流云行风,而这男子亦有遗世独立、冯虚御风之感。在拓片的下方,我认出了傅湛明的笔迹。看来他确实来到了这里,但是不知是否发生了什么恐怖的变故,只留下这一丝线索。傅湛明笔迹匆忙,似是在极度激动的情况下写下的。那笔迹只记录了一个名字,却足以令我如同当头棒喝、遍体生寒——清泠子。
那是只有在最古老而隐秘的传说中才会提到的天渊之人、九目道人、超越万古者。历朝各代都有着关于他的奇异传说,他有着千百的来历、万千之秘法。有人说他原本是人类,在造访过一些光怪陆离的秘境之后,获得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从而超脱万法;有人说他是依古法而修仙,在松木下修心悟道,羽化登仙,飞升之后遨游太虚,跳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有人说他来自空间之外、时间之前,那片连盘古都不曾诞生的原始、可怖、疯狂的混沌之中;但是更多的人信誓旦旦地宣称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在所有的传说中,无一例外的提到了他所著之书——《大衍术藏》。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卷流传于现世,亦不可能有人知晓书中所包含的全部内容。相传书里详细记载了宇宙间那些诡异而隐秘的角落、疯狂而黑暗的秘密。其中最让这些叙述者津津乐道的是,据说永远只能发现这部书的其中一本残卷,但是每当飞星到达不同的星位时,书中便会显现出不同的内容,不同人来观之亦是所读各异。而这所展示出的一部分,对于全书而言不过是蚍蜉之于宇宙罢了。没有人清楚这些传说是怎么来的,也没有人敢去探查相关的线索,传闻所有试图对其起源开展秘密考据行动之人,都被地底涌出的人形的大鲵所吞噬。故而只能在口口相传之中,拼凑出关于清泠子的零星传说。我也曾秘密拜访过各大主流宗教的掌权者,但无人对此不讳莫如深,仿佛是遇到了什么恐怖的渎神之物一般避之不谈。
此时正值黄昏,阴阳交接、鬼魅作祟之时,借着昏黄的日头,我翻开了一本位于古怪角落里的残卷,却赫然发现这并不是佛经。残卷中记载了地球上那些奇妙而隐秘的角落里所潜行的存在,例如在封闭山窟里的深潭中挤满的深青色花纹、如房屋般大小的石中之鱼,位于世界尽头的幻境里永不停止吐息、模糊现世与梦境边缘的大蜃,还有在海底蹲伏着的样貌可憎、大到看一眼就足以让人失去理智的冥海兽;同时也记载了另外的一些更加邪恶恐怖的存在,那些悬挂在天顶上千百亿随时可能苏醒过来的妖冶星辰、天渊里翻腾的名为百无禁忌的长生之鹤,以及盘踞在山海深处古老神殿里的黑暗本源、被无数癫狂的饕餮魔像所供奉着的恐怖神明——无尽之龙。我贪婪地咀嚼着这些冰冷的文字,仿佛跨越过无垠的时间与空间,游走在藏于群星阴影里的巨大而古旧的黑暗神庙间,行走于无数个内部旋转着黑色太阳的可怖旋涡边。我迫切地想知道这世间万物的一切秘密,试图将这所有的真相全部塞进这小得可怜的脑袋之中。
我没有意识到的是,此刻飞星正悄悄掠过窗外,而残卷上的文字渐渐消失了。我内心焦躁难耐,随手拿起一旁的佛经开始诵读,试图平复饥渴的心情,却发现这些经文读后竟开始在脑中印下现代科学的那些奇妙知识。我读到比拉马努金更胜一筹的精妙方程,或是统一场理论的巧妙构造方式,甚至学会了如何在现有空间里找到那些特殊的几何夹角,通过关押过来自塞勒姆的女巫——老凯夏·梅森的牢房内古怪涂抹中的空间方程式,跨越当前所在的三维时空连续体,到达更高位面的无限维度空间,跟随黑暗之人、诸神之使者、千面之魔神、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脚步前往位于终极混沌中心,永远回响着无意义尖细笛声的,那属于阿撒托斯的王座。我贪婪地汲取着书上的知识,所思所想亦已超越千万圣贤。人类穷极数百年的研究成果,是否能达到这浩如烟海的藏经阁中,一卷书里所记载的内容?在人类终结之前,又能发现宇宙间多少真相呢?朝生暮死的蜉蝣,怎敢妄言窥视天机?我心生黯然,再无心阅读,不禁转头望向窗外,却顿生不详之感。因为这已不是我所熟知的星空,为何群星会呈现如此的排列?那些熟知的星座早已不复存在,只有飞星一如既往地划过天际。斗转星移,岁月难道已流淌过几千万载?
在某卷经文中,我读到这样一段令我顿感恶寒、心生绝望的描述:“北周武帝宇文邕灭佛,有僧人流落至皖南山区密林,建僧院以避难。不久古刹降临。入古刹者,戒贪嗔痴,当静心礼佛,不问世事。否则化为赤色恶鬼,永堕无间地狱。”我忽然意识到那天在井下究竟看到了什么,那片腥红色的狂潮,哪里是什么无边业火,分明是无际红尘,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