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缺点(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白露和张扬在食堂里的名声是最好的,因为她们一直保持着餐后将盘子和碗筷送回后厨的习惯,公司上下也唯有她俩会自行清洗餐具。记得当年他第一次送回去时,准备效仿白露开始清洗,使得食堂阿姨夸张地惊呼道,‘小张,这种脏活怎么能让你做呢!快放下,让我来洗就好了,你们能送回来已经很好了!’当然,这种做法对她来说确实是多此一举的,并不能帮她分担多少工作量,而对员工来说,也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碗筷都是混用的,洗得再干净,下次也不见得给谁用。倒是她们坚持了这么久的习惯,使得俩人与厨房的关系熟络了很多。

到了冬至那天,副总亲口放权,于是,白露和张扬受到厨房阿姨的钦点前来帮厨包饺子。没想到过程中节外生枝,白露不慎脚底打滑,一头栽向过道末端靠墙的橱柜,所幸双手及时托住了橱柜边沿,才没有磕到头,可嘴却一口咬上了台面盆里高高堆起的炸鸡腿,好巧不巧,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看到,唯独咬起鸡腿的瞬间被刚刚转身的食堂阿姨所捕捉。

于是,阿姨用善解人意般和蔼的态度表示,就算作对她俩帮厨的犒劳好了。白露越急于解释,阿姨就越是深明大义,“明白明白!理解理解!”

这简直就是莫大的耻辱,即便白露一再表示中午开饭时,把这个鸡腿计入原本属于她的那份,也依然无法开脱掉偷吃的罪名。她费尽唇舌却是越描越黑,终于难掩气愤,将手中鸡腿使劲拍向了台面的盘子里,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谁稀罕你的破鸡腿!”,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了。

白露走后,阿姨却开始念念有词了,嘴里一个劲嘟囔道,“你都咬过一口了留给谁吃?偷吃还有理了!”

“阿姨,你这就小人之心了吧,人家都解释半天了,干嘛这样咄咄逼人了?我拿人格担保,白露绝不是你想的那样!”眼见张扬横眉冷目,阿姨终于识趣的闭上了嘴。

......

经过半上午的紧忙慢赶,终于赶在了午饭时饺子准点下锅,卸下围裙后张扬左顾右盼,依旧等不来白露的身影,这种情况他早有预感。于是,他自顾自从消毒柜里取出了保温饭盒,把自己单独煮的50个饺子装了进去,拎上事前准备好的袋装醋、蒜泥和碗筷盘子,也没向餐厅任何工作人员打招呼便愤然离去了。

在实验室没看到人,张扬又上楼找到了原本属于白露的办公室。

“你信不信,我刚才把阿姨磕打了一顿!”眼见白露站在窗边一动不动,他试图撒个善意的谎言让白露消消气。却不料白露听到后,原本面如死灰的脸色竟突然焦急慌张了起来。

“你别啊!人家怎么说也是长辈。刚才不该对人家发火来着,我还在犯愁呢,你还给我火上添油!”

“啊?哦...逗你呢,我哪有那么粗鲁。不过我真的有替你说公道话啊!”张扬觉得有点讽刺,阿姨那边的闲言碎语虽然止住了,也肯定是不情不愿的,而白露这边却已经在后悔先前的失礼了。

“这么说,你愿意相信我?”

“你这不是废话嘛!咱俩一起吃过的美食数不胜数,别人不了解,我还不了解你吗。”张扬逐一把餐具在办公桌上摆开,把蒜泥浸泡在醋里,“啥菜都没有,但是!你今天可有口福了!尝尝我亲手包的饺子。就连老板也只能吃那大锅饭,你这可是私人订制啊!”

今天帮厨张扬只负责擀饺子皮,所以唯独只包了这其貌不扬的50个。

“那你洗手了没?你这么黑,我得先咬开一个看看,里面是不是都快成了黑芝麻馅了。”白露强颜欢笑着打趣道。

“噢对,我把自己浓厚的男人味也一起包进去了!”

今年这个节日餐属实是寒酸了许多,往年公司也懒得包饺子,但菜品还是丰盛的,可惜张扬走得急了些,只带了饺子出来。

.......

其实白露今天的遭遇他也是有所感触的,就在两天前他外出做实验,在某地级市的街边商店打算买一瓶百岁山,却遭遇了店主苦口婆心的规劝,‘百岁山3块,你再加1块钱就能买脉动了,不是更划算?为啥要喝白水呢。’

当时张扬也没在意,就随口回复说,他喜欢喝矿泉水,结果却引来了店主的嘲笑,说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缺心眼的人,喝白水还花钱,哪家院子里的水龙头不能喝个饱?

这可把张扬给说懵了,心想,难道这里的人们从不买水喝吗?那为啥店里还有得卖呢?于是他好奇地拿起了一瓶百岁山,结果发现瓶身上的生产日期居然已经过了大半年。

店主见张扬不识好人心,随后接着嘲讽他居然抠门到连一块钱都舍不得加。这话一出,张扬的好奇心就更大了,于是两人便开始了闲话家常。聊了大约十几分钟,他算是彻底听明白了,店主的心态就是钱必须要花在物有所值的享受上,即便当下的真实需求是,低档的商品能解决问题,而高档的效果欠佳,那同样的价钱,就算是花钱买罪受,也要买高档的。至于高低档的定义,则完全取决于周遭人们的共识。

还有一次跟一个技术部的外勤人员在施工现场查看设备运行状况,晚上去了市区里的美食城,张扬说想要吃面皮和夹肉饼,但美食城里卖面皮的店家价格与街边的面皮店差距较大,于是那位同事便用讥讽的语气说,傻子才会在这花15块吃面皮夹肉饼,都够他吃一碗烧肉丸子面外加一小碟凉菜和一瓶啤酒了,言毕他便转身拐到丸子面那边窗口去点餐。几分钟后同事端着丰盛的晚餐坐到了张扬面前,还不忘鄙夷一番傻子咀嚼着的简单小吃。这不禁让张扬感慨,或许在他看来,实际感受并不重要,哪怕晚上吃撑了导致彻夜难眠,也绝不要做亏本买卖。

“我开始对你刮目相看了。谁会稀罕她的鸡腿啊。只是她眼里的世界跟你不一样,你能很快放下委屈选择包容别人,真的有震撼到我。”张扬不禁对白露的度量产生了敬佩之情。

“谢谢!不过你也有点高估我了,这个误会要是不能解除,仍旧是奇耻大辱吧。”

确实,白露这么要强,怎能不耿耿于怀呢?

“嗯...给你讲一件我的糗事吧,是追悔终生的那种,你要保证烂在肚子里啊!”张扬犹犹豫豫地作出了这个随时可能反悔的决定,心想,话都已经说出口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吧。

“我保证!”白露一脸严肃地答道。

“在我读初中三年级时,曾侮辱过一个女生,是用那种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脏到没法形容的程度。”他低下头,眉头紧皱,仔细斟酌该如何表述才能让白露相信,自己当初并非是恶棍流氓,“嗯...你知道,刚分到陌生的班级时,学生大致分两种,学习好的和学习不好的,再经过一段时间摸清底细后,又会分为另外两种,好学生和坏学生。”

张扬放下筷子,一想到这件往事他就没有了吃饺子的心情。

“她是坏学生,跟社会上的流氓头子厮混在一起。现在看来,那绝不是她的本性,要知道,一个15岁的花季少女,对这个世界能有多少认知?她的生活一定糟心透了,每天活在黑暗中被迫学着怎样跟人周旋才能自保。我想她大概恨过三帮人吧,伤害她的人、懦弱的父母和我这种置身事外却还冷漠无情地往伤口撒盐的人。当时阴错阳差我被班主任处罚,发配到了坏学生的集中营。嗯....具体说下怎么个阴错阳差吧。当时我是班上的数学课代表,我的数学常常能拿到全年级第一,可是当之无愧的课代表了。英语课代表是老师们眼中的希望之星,老师们怀疑我兜里的情书是她写给我的。嘿嘿,初中三年每次愚人节我都有收到情书哦,数初三那年最多,有的就是一张纸条那么简短,有的很正式,情书纸的样式背景和文字功底都很优美,诶呀,多么让人怀念的青春岁月啊!我把最好的那篇放在了屁兜里。后来家长会上老师们反映说,在学校里我俩关系不简单,于是老妈联想起了洗裤子时发现的情书,她们就这样结合起来形成了证据链,一口咬定我俩在早恋,但我又不能供出那封情书是谁写的。后来有一天,在物理课上她跟我说背上痒,要我给她使劲锤两下,可太为难人了啊,我就问她挠两下不行吗?非要锤?可她很坚持,我就硬着头皮锤了两下,就在物理老师眼皮子底下,他当时那叫一个心疼啊,立马呵斥我,后来又报告给了班主任,就这样我被发配到坏学生区反省思过。然后就接触到了截然相反的世界。嗯...怎么说呢?该从哪说起呢...”与其说是偏离了重点,不如说是他一想到当时可耻的场景就不由得回避起来了。

“嗯...虽然我也特别想知道你最后选择跟哪个谈恋爱,不过我更希望你大方点说出那件可耻的事。”白露似乎看出了他的心结。

“没有没有,我初中没谈过恋爱。回到主题,我发现坏学生区的他们,每天讨论的尽是些哪位大哥又打了一场怎样轰动的大仗或者就是些性话题,而我们这帮无忧无虑的小屁孩们每天还都在追逐打闹着,可真是两个极端啊。尤其是我,作为班上娘子军头子,每天冲锋陷阵、指挥有序,那叫一个光芒万丈。嗯...坏学生区有三个女生和三个男生,当然,这其中不包括我。那个女生胸很大很大,怎么形容呢?嗯...波澜壮阔呼之欲出吧。好学生们都瞧不起她们,说那么小的年纪就被玩坏了,总是在背后骂她们下贱,当然,她们也瞧不起好学生们,也总说我们幼稚、小孩子气。她很漂亮,除了肤色略暗黄以外,五官可是堪称完美,唉,这是废话嘛,能被我们当地第一恶霸给盯上,外表自然是百里挑一的。嗯...你知道,十几年前农村妇女可不流行化妆,更何况是在学校里了,她的外表简直是大自然的馈赠,她那前凸后翘的身材在校园里可太显眼了,浑身散发着成熟女性诱人的气息,和视觉的迷惑。”其实另外两个女生里也有一个是极漂亮的美女,只不过这俩人是真的作贱、自甘堕落,张扬已彻底想不起她们的名字和模样了,但这似乎又是一个符合逻辑的现象,因为小混混们当然是会选择漂亮女孩下手,就连杨佳都说他嫖过的那些小姑娘们个个都是美女,她们在本该读书的年纪却受到了太多的奉承和诱惑,然后早早混迹于社会,成了不良少女。

“呵呵,你该不会也是贪恋人家的美色了吧?”

看来是张扬过多描绘了女孩的美貌,使得白露也不禁怀疑起,他是色心四起了?不过,白露确实没猜错,青春期的他对眼前不可方物的美色确实是垂涎欲滴的,甚至不免在每一个缠绵悱恻的梦境中虚构填充着她曼妙的酮体意淫梦遗。

“不,我没有。不过,只要我想,就可以!”张扬倔强地抵赖道,但他当年也确实可以肯定那个女孩是喜欢自己的,一如很多给自己写情书示爱的好学生们。既然她已经无数次用身体取悦了世上最恶心的败类,自然也不会介意令她向往的阳光男孩来满足一点点私欲,只要张扬能够一视同仁,她必定是愿意回馈的。

“一天中午,我俩到学校都比较早,坏学生区只有我俩人,她就主动向我抛来了橄榄枝,说不介意加入我们一段时间,也带她感受下那份幼稚。从她的用词听来是有些不屑的,但现在想想,她肯定是经过了前思后想,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敢小心翼翼地寻找时机来探我的口气,毕竟要是让她的那帮坏姐妹们知道了,恐怕就不是被笑话那么简单了。可我却想都没想,就狠狠地把她怼了回去,我说,‘你这个浑身沾着逼水尿水的下贱货离我远点!’啊!...太痛苦了!我怎么会说出这么恶心的话来!良心有愧呀!良心有愧!”后来,他反复思量为何自己当时会心口不一,为什么讲话前完全没有过过脑子?到如今他才终于敢承认了,当时他心中是有恨的,恨那个女孩肆意糟蹋了美丽的容颜,彻底摧毁了他脑中对世间极尽美好的幻想,就算他从小不相信人间真爱,也不代表他真不渴望出现一个秀外慧中的女神啊。

“额...这可真不像你,以你待人的友善绝不至于讲出那么过分的话啊。”

“白露,我真羡慕你,如果我能够早一天像你今天那样懂得尊重、在乎别人的感受,该有多好啊!”张扬抬头看向白露,无奈地苦笑着,“你知道吗,说完那句话我就后悔了,不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的绝望,而是担心她会叫来社会大哥狠狠收拾我一顿。哈哈...你说我可笑不可笑,现在想想,我多希望她当时叫人来打我一顿啊!这样我反而能好受点。”

“所以,这就是你经常会情不自禁的骂自己傻,然后抽自己耳光的原因咯?”白露想起了张扬在忘我状态下的口头禅。

“也不全是,我的前半生做过很多蠢事,这是其中比较严重的一件,当然,别指望我还能再告诉你其他的。”他挑起眉,噘着嘴,简单调侃一句后继续讲述起来,“她原本还笑嘻嘻的双膝跪在凳子上,身体左右扭捏着,显得很调皮讨喜似的,从她当时的那股兴奋劲就能看出有多期待了,可听到我说的话后就瞬间懵了,她一定很震惊,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然后就很落寞的坐了回去,低下头不说话了。大概也只有一分钟左右吧,她又强颜欢笑着抬头看向我,眼睛眯起来表现出一股卑微的善意,苦笑着跟我说,‘想不到OO竟然也会说出这么脏的话啊!’,哎!回想当时,她这句话的语气是有多么的绝望啊!对我来说,这太沉重了,十多年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好痛苦啊!”张扬痛苦地呻吟着,当着白露的面,又狠狠抽起了耳光。

“额,等等,什么OO?”

“嗯...... OO是我现在跟你说的代词,她原本说的是我的绰号,但我不能告诉你这个绰号叫啥。我以前有过很多绰号,但这个来头可不小,是初一年级时女老师给我起的,全年级同学都这样叫我,没人叫我张扬。你可以想象,一个人要有怎样的亲和力、凝聚力,才能让老师也加入进来给你取绰号,我是所有人眼中最随和的人,就连个别年轻女老师都想加入我的娘子军。后来,英语课代表在娘子军们不断的指责下哭着去找班主任求情,我就又搬了回去,当时还以为是老师担心影响到我的学业呢。求情这事是在毕业后才从一个女孩口中听说的,哈哈,她们还真离不开我!”

张扬觉得,正是自己这份公认的亲和力发挥了无坚不摧的破坏力,击碎了女孩的希望,也羞辱了他自己,他愧对所有人,愧对上天的厚爱和赐予,愧对人性本善的教条,愧对生而为人的灵魂的真与诚。每每回想起女孩当时的苦楚面容都令他羞愧得直抽自己耳光,在十多年里始终折磨着他。

那之后,女孩的翘课次数明显增加了,印象中在他身处坏学生区的半个月里似乎再没出现过她的身影。

她的世界完全被黑暗所笼罩着,柔弱的身躯蜷缩在阴暗边缘的死角,在一次次溃不成军的落魄和绝望之后,仍寄望于那些亲眼目睹过的美好能有幸眷顾于她。她试图在四下无人时偷偷触摸那咫尺之隔又不曾企及的一丝光亮,却被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严厉告诫着不要妄图越界,这个世界完全不欢迎她,生存的唯一价值就是被强者们无情地玩弄,就连一向待人亲和友善的张扬都唾弃她,世上还有谁会愿意尊重她呢。

“唉!要是时光能够倒流该多好,这样我就不必跟她说‘对不起’。让我重新来过,我会以最权威的领袖身份宣布她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我绝不会允许我的后宫里出现勾心斗角、闲言碎语,再也不会有人对她背后指指点点。我会每天强迫着她一起晚自习做大量试题,课间接受她操起教室角落里的扫帚簸箕发起的挑战,毕业时就像对待所有好学生那样,在她的同学录上签名,留下祝福寄语。要知道,不光我们班上的女生,很多其他班的女生也会来找我要签名,估计没有五十也得有三四十人吧。虽然我的字写得很难看,虽然写给所有人的寄语都是同一句话。噢,对,我还需要事前提醒她买一本同学录来,我不会号召任何虚情假意的人们来为她写下言不由衷的祝福,就我一个人好了,我一定会苦思冥想细细斟酌,把一条条最美好最真挚的祝愿永远留在她空置的火柴盒中,在孤立无援的寒夜里带给她一些温暖。尽管在生活上我给不了她任何帮助,至少希望能在她的生命里有那么些短暂的美好作为鼓励吧。”张扬面如桃花,说得有声有色,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沉浸在了虚构的故事中喜笑颜开着添枝加叶。

“唉!这世上偏偏有一些人,明知自己做了坏事,第一反应往往是急着去掩盖真相、文过饰非,甚至被人拆穿了都还会百般抵赖,更别说主动认错了。小时候老人们常说,没理也要辩三分,大概成了很多人的生存教条了吧?你不是那样的人,对吧?‘对不起’这几个字很难说出口吗?我了解的你可是那种磕碰到别人都会立即道歉的人啊!”白露神情凝重,她也早已放下了碗筷,双臂交叉压在桌面,两只清澈的眸子诚恳地看着张扬那迷离的双眼,“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人生是没法重来的,但有缓解痛苦的后悔药,真挚的道歉和最大努力的弥补就是。”

“是啊,能够永远掩盖的,或者没受到追究的过错,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当作没发生过?个中滋味我最清楚了。唉,感谢你的认可,要是能够再见到她,我一定亲口向她道歉。”

事实上,多年前张扬曾专程找寻过那个女孩的下落,不光为道歉,他甚至想要带她逃离魔窟远走他乡,教她生存技能开启新的生活,遗憾的是几经寻访打探之后,他的歉意和祝愿都只能每年随已故亲人们的哀思一同寄出了。

“倘若吗?你这是在敷衍谁啊!凑巧碰面?顺便道歉吗?”他的托词显然无法令白露认可,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和失望,“况且,你永远没法预知跟别人何时的相遇,会是人生中的最后一面,不是吗?”

他有点吃惊,白露为何会为她人的不幸如此咄咄逼人?原本是想藉着这件往事开解她低落的情绪,可她现在表现出的关切却仿佛置身其中似的,更像是在急着拽张扬逃出深渊,避免沦为永恒的愧疚。

“额,好吧。我以前曾去过她们村,打听过她的下落,可惜一无所获啊。也没法从同学口中得到任何线索,我认识的同学们甚至都不记得曾有过这么个人的存在啊,包括那些坏学生们。”张扬将找寻的结果修改成了待解难题,以敷衍应对白露的质问,那个结局他实在难以启齿,其余基本都属实。这又一次印证了杨佳的理论,尽管他内心里一再暗示这只是不愿多费唇舌的借口,但终究无法瞒得过自己真实的感受,是无地自容的羞耻心唆使他选择了避重就轻撒了谎。由此,他对‘敷衍’和‘欺骗’的区分开始有了全新的理解。

回想当年,每每在上下学路上碰到,女孩向来形单影只,她是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后来去到她村里打听,更令张扬震惊于女孩微乎其微的存在感,连昙花一现都称不上,她的生命完全没有过闪光时刻,甚至村里人都没意识到她曾在这里活过。那时,正赶上她家人忙于筹备儿子婚事,张扬到访的寻人目的更是被其父指责成了‘晦气’,喜庆日子里却要提及那个白养十多年毫无回报的讨债鬼。

“嗯,好吧,看来我今后手里就有你的把柄了!”白露停止了追问,看得出来,她其实是很感动的,张扬为了安慰她,竟愿意讲出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是啊,你赚大了。要说耻辱,恐怕你一辈子遭受过的误解加起来都难及我这一件羞耻吧。”张扬无奈地苦笑着,“对了,我再强调一次,不许跟任何人讲这事。我真的就跟你一个人说过。”当然,张扬也只敢跟白露一个人讲起,若换作卫婷、杨佳等人的话,恐怕她们只会以嘲讽来作为回应吧,她们是冷酷的强者,眼睛永远只盯着前方极力竞相追逐、获取,争先恐后,根本无心顾忌被淘汰者的内心感受。

“一定,我保证。”

随后,白露沉默了下来,张扬也是。他们心不在焉地静静吃完了剩余的饺子,叮叮咣咣的收拾餐具和保温饭盒,又静静地走到卫生间清洗起来。间中十余分钟毫无交流,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唯独在洗漱台前,有那么一刻,俩人透过墙上的镜面恰逢目光交汇,他感觉白露似乎无意识地要趴进自己怀中了,双臂微微抬起,侧身向自己倾斜了大概五公分?然后似乎是羞耻心又把她拽了回去?但他认为这一定是自己脑袋出现了幻觉,讲述给白露的这件事绝不光彩,应该大大掉分才是。

......

虽说张扬声称羞愧的往事只此一件会讲述给白露,事实却是经此一次后,他便一发不可收拾了,从那些相对较轻的亏心事说起,然后逐渐提高严重性,他意识到白露常常是确确实实被代入到情境中去了,她是真的感受到了张扬的心情,那湿润的眼眶和起伏的情绪就是最确凿无疑的证明。尤其令张扬印象深刻的一次,是白露在火锅粉店里,情绪激动到差点将一杯水泼在了他脸上,那是关于张扬大姨的一段往事。

儿时每逢寒暑假,张扬都会被母亲送到大姨家寄养,也是因此才与小芳建立了青梅竹马的关系。那时大姨对张扬的慈爱,早已超过了她自己的亲外孙女,虽是贫苦的农民家庭,也没有让张扬这个富裕亲戚家的公子哥感到丝毫寒酸,小芳的伙食也因此得到了很好的改善,而母亲留下的生活费她分文未动,全部交给了张扬,他平日里的零花钱也因此增加了非常可观的一笔,小芳每天跟着这个阔绰的舅舅出入于村里各个小卖铺疯狂扫货,胡吃海喝,一个暑假下来,整个人就能胖两圈。那些年里,在一个男孩最调皮捣蛋的年纪,张扬在大姨身边撒尽了这辈子全部的野,因为在家里时,母亲的鸡毛掸子和扫炕笤帚可从不会手下留情,只有大姨才给了他无限的偏袒,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隔代亲吧,毕竟在大姨眼里,张扬更像是她的孙子一般,那可真是比小芳还要亲呢。

然而就在大姨身患胃癌离世那年,恰逢赶在了张扬备战中考的节骨眼上,当他终于能挤出点时间前去探病时,大姨已经在依靠吗啡来减轻疼痛、挣扎续命了,她整个人看上去形如枯骨,与恐怖电影中的生化僵尸也没什么差别了。即便是如此奄奄一息的大姨,在听到表姐说张扬来探望时,她还是激动地试图要爬起来,可惜终究还是无法做到,然后就见她将那只几乎已经干枯了的右手,艰难地、缓缓地伸出了被窝,张扬见状,双手赶紧迎了上去,一屁股坐在了大姨的炕头前,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耳朵也迅速凑到了她嘴巴跟前,倾听她那根本就无法分辨的喃喃细语。可就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后,他做出了令自己追悔终身的举动,事后他躲起来使劲抽自己耳光,抽到嘴角流血也根本无法抚平他内心的愧疚,一段时间里,为了缓解这个折磨,他自欺欺人地将责任推给了同在屋里的表哥表姐和外甥们,理由是,若当时屋里只有自己和大姨两个人的话,他想要表达关切和心疼的话语一定是能够说出口的,他会亲口告诉大姨,自己深爱着她,她的恩情一生一世都会铭记,他后悔顺从了母亲所谓学业为重的混蛋逻辑,没能陪伴在大姨的病床前尽孝。然而真实发生的场景却是,张扬握着大姨的手,抬头看到了站在炕头前的几个外甥们若隐若现的各异表情,以及围坐在茶几四周沙发上那几个表哥表姐们轻描淡写的口气,毫无疑问,整间屋里的人们全都聚焦在了张扬身上,那时正值叛逆期的他,面对着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所有煽情的话语立即就都咽了回去,他甩开了大姨的手,迅速退回到了人群当中站立。

那是他与大姨天人永隔的最后一面,却是由这个死要面子的小男人以最冷酷无情的方式进行告别,隔天大姨便咽了气。这是一个多么悲惨的结局,将死之人在最后一刻终于是等到了最疼爱的孩子的最后一眼,可回馈给她的却只有冷漠。他不敢想象大姨是带着怎样的心寒、失望离开人世的,这么多年来,悔恨、自责始终都折磨着他,他无法理解当时自己那股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是何缘由,想来是多么地可悲又可笑,然而即便如此,已经端起来的架子直到如今他更难以放下来了,每年在大姨忌日那天,他都要尽量避开表哥表姐们,选择在下午偷偷一个人跑去大姨墓前磕头,对着冰冷冷的墓碑讲述那段当年没有说出口的话语。

就在去年,母亲无意中讲起了一件往事,让张扬内疚的心更加沉重了。儿时住在大姨家时,与小芳一起,认识了村里一群小孩,年幼贪玩的他们坐着这群孩子的二八大杠去了几公里外的河边捞鱼,印象中应该是挺远的,因为那条河已经是在隔壁乡的属地了。没想到的是大姨居然能凭着两条腿一路打听找了过来,不由分说强行把张扬背回了家,还把小芳给打了一顿,那时张扬还任性的埋怨大姨太过小题大做,隔天才意识到背着自己走了几公里路的大姨双腿已经疼得都下不了炕了。去年他从母亲的闲聊中得知,原来大姨有过一个儿子,就是在河边捞鱼淹死的,才明白过来当时大姨吓得冲他大吼大叫完全是出于疼爱。

愧疚的往事太多太多,而他又偏偏拥有着惊人的记忆力,清晰的画面总是在脑海中一幕幕重演,让他的右脸吃尽了苦头,这也不算什么,更遭罪的还是良心的折磨,让他感到自己精神方面迟早是会崩溃掉的,有时还真是羡慕那些没心没肺的人们,就像卫婷那样,当下的感受就要在当下表达,不管说了什么只为达到当时的目的,自己并不会记在心上。而张扬这种表面大大咧咧,实则是谨小慎微,过于介意他人感受的类型,往往是折磨了自己,好在幸运的是他现在遇到了同道中人的白露,那些痛苦的回忆总算是有了一个共情的出口,精神上的折磨也终于得到了明显的改善。

白露也曾安慰张扬,很多事情,只要他不是出于恶意,就别太自责了,比如帮维修店女孩打架那件事,以当时的情形,眼巴巴的看着女孩遭受侮辱,还能置若罔闻的话良心何安呢?尽管女孩丢了工作,可他也被拘留了啊,这些都是没法预知的事情。

为此白露还特意找来了一篇关于内疚情绪的科学文献,重点阐述了过于内疚的人往往短命的一个结论。白露说她俩都是属于那种过分自责的人,往往会主动承担本来不是自己的责任,或者夸大自己的错误程度,长期处于内疚的情绪会严重影响身体健康,这样的人格注定了短命,却也是符合生物规律的,因为侵略性强的生物才是大自然的宠儿,倘若有造物主的话,或者说是大自然的繁衍规律,都必然是更偏爱具有野性的一方,就好比人类对动物的态度,谁不喜欢强大的狮子老虎成为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宠物呢,把鸡鸭丢给它们活生生咬死吃掉,人们无感到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自家的宠物战胜别人家的弱者,也只会产生引以为傲的情绪,同样的,调皮捣蛋的孩子往往比谨小慎微的孩子更受大人喜爱,努力培养自己后代的野心,长大成为社会竞争中的霸者,别家孩子因为弱小,只能成为对自家孩子唯命是从、卑躬屈膝的下人,这才是人类社会得以高速发展的真谛。从小到大,身边人们无一不是撒谎成性,推卸责任几乎就是本能反应,可她俩却偏偏倒行逆施,常常过分自责,岂不是妥妥的两个短命鬼嘛。这套理论张扬早就在杨佳口中听过了,只是现在得到了科学刊物的印证,不免对人类社会更加失望了,甚至是对整个地球的生命体系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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