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等待、忍受、离别的面目在母亲千里迢迢带着两根又长又细又直的树干来看女儿时出现,在孤独的外婆糊涂时收拾行李寻找火车回故乡的途中出现,在一生漂泊的外婆的葬礼上出现,在隔着两百公里的距离和母亲打电话时出现,在参加完外婆的葬礼回家发现熟悉的事物时出现,在深沉的黑夜焦急地等待妈妈从阿克哈拉村开店回来时出现,在一家人收获后宁静地散步唯独少了外婆时出现。
但这些面目没有模糊掉那片遥远向日葵地的灿烂与温情。合上书的那一刻,心头依然是平静、疗愈,一丝丝的怅惘、遗憾,然后觉得整个人变得柔软,没有棱角。
这或许源于李娟的干净、纯粹、坦然。
她坦然地接受一切不圆满、不美好、不便捷。接受住“冬窝子”,接受烟熏火燎地做饭,接受没有水洗澡,接受灰头土脸,接受离群索居,没有抱怨,没有不甘,没有愤懑,没有痛苦。
她的文章宛如是从干涸无际的大地采来一束野花,笑语盈盈地捧出给读者,而无意展示采花时走穿的鞋底和划破的手指。
她的书中没有高高在上的同情与悲悯,她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并不比这茫茫戈壁中的万物生灵拥有更多的特权。她捡石头,她追问自己:“被我占有的石头从此之后真的就属于我了吗?不是的,从此之后,它只是和我并列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而已”。
她体察身边的一切植物,动物,倾听它们,共情它们。
鹅喉羚啃噬葵花地种子,她说,“这些鹅喉羚也没办法,它饿肚子,只能这样求生。它怎么知道这是你种的庄稼呢?成千上万年以来,它们都在这片平原上一直在觅食”。
人类疯狂开采戈壁玉,挖掘机翻开石头,虫子四散奔逃时,她说,“失陷绝地的蚂蚁们不知所措。一个个保护着蚁后,衔着蚁卵,面对眼下没完没了天翻地覆的世界,不知逃往何处。一窝蚂蚁的毁灭,其惨烈不亚于一个王国的覆灭吧”。
她写植物如何躲避着人类生长:
“花盆里的种子,总是手持盲杖般前行,总是四顾茫然,小心地伸出触角又反复缩回。它侧耳倾听。整个白天深深潜伏,到了夜里才小心地分裂细胞。而大地中的种子们无所畏惧,你呼我应,此起彼伏,争先恐后蔓延根系,横冲直撞,呼呼拉拉,沸沸扬扬。人来了。他脚步所到之处,植物间互相“嘘——”地提示,一片接一片屏息。待其走远,才重新沸腾,重新舒展。人走到这边,那边抓紧时间开一朵花。人走到那边,这边又赶紧抽一片叶子。如果说作物的生长是地底深处黑暗里唯一的光芒,那么,那个人经过的大地,随着他脚步的到来,一路熄灯。他的每一个脚印都是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