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雨三四天,柴禾打湿,没得烧了。
半夜下大雨,哗啦哗啦啦,突然发现脸上冰冰凉,手一摸,不止脸上浮着水,连被子都湿漉漉,屋顶漏雨了。
于是,全家老小赶紧起来,拎桶的拎桶,拿盆的拿盆,放在床上接雨水。
觉不能不睡,只有把自己变成面团,揉搓揉搓,蜷缩到桶与盆的间隙。
我印象深刻的,除了家里地上与床上摆满大桶小盆,还有,父母总担心房屋被风雨撕倒扯塌,总要半夜起来,拎着马灯对房屋四周搬砖头与石块进行加固。
看到这样的文字,相信很多人会感同身受,只要出生在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家里兄弟姐妹多,父母都是普通农民。
那个年代,就没有多少农家砌得起结实坚固的瓦房,茅草房子为主,不说大窟窿小眼睛,房顶漏进天光云影不少见,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是挂在嘴边一句话。
主房都这样不经风雨,锅屋(厨房)又能奈何?锅屋本身就仄逼,加上三个哥哥睡觉一张床,加上安置农具与锅灶,还能腾出多少地方给柴禾?(有的人家锅屋兼顾养猪)
每晚睡觉之前,父母都会仰头看天色,如果认为天色不好,就把柴禾从屋外抱进锅屋,奈何锅屋先天不足,堆不了多少。
如果估摸着接下来大晴天,就留柴禾在屋外,白天烧多少抱多少,不敢一下子抱太多。芦苇荡水多芦柴多,芦苇荡人家有两怕,一怕大人孩子溺水而亡,二怕夜头早晚失火,干燥的芦柴一旦烧起来,势如破竹。
即便日子走到今天,时间过去几十年,我与哥哥姐姐父辈们交谈,他们每个人的头脑里,都深深刻印着大火连绵烧掉半个村庄的记忆,而且这样的大火几乎每年都要发生。
我也记得这样的场景,浓烟滚滚,大火烧红半边天,鸡鸣狗叫人哭喊,可谓惊心动魄。我以后会把这样的场景,写得详细一些。
偏偏芦苇荡人家吃喝拉撒住,统统离不开芦苇,所以,一方面把芦苇当做宝贝疙瘩来爱惜,另一方面又对芦苇恨之入骨。其实,放眼世间万物,哪一样不是叫人既爱又恨纠缠不休?
父母依靠仰头看天色(没有收音机和电视的时代),难免看走眼,有时估摸第二天下雨偏偏光芒万丈,有时估摸第二天太阳照屁股偏偏大雨下不停。
屋漏偏逢连夜雨,柴禾被打湿,一家老小拿什么烧火做饭?
平时喝开水就少,柴禾湿了,烧开水更加不可能。平时的晚上,睡觉之前,母亲洗好碗筷,再烧一盆开水。
半盆一家人洗脸,我和姐姐年纪小先洗,几个哥哥和父母接着半盆混水后洗;半盆一家人洗脚,圆圆木桶挤着一圈脚,洗脚过后,木桶里的水近乎浊泥浆。柴禾湿了,没得烧火,要么用冷水洗,要么干脆不洗。
不烧开水可以,不烧饭行不行?
晚饭简单,烧一锅杂粮热粥,配上生咸菜,这种吃法延续到我十几岁,直至现在,我对生咸菜还是一口不吃讨厌得很,但喜欢生咸菜爆炒葱蒜姜 ,特别下饭。父母当年不是不知道咸菜炒熟好吃得多,无奈家里柴禾少,油也紧张。
柴禾除了被打湿,柴禾本身就不够烧。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笑话,芦苇荡人家还会缺少柴禾?
那个年代,芦苇荡归生产队集体所有,各家各户按照人口分配芦苇,可谓僧多粥少。
芦苇用途太多,编芦席、织芦帘、打篱笆、砌墙垒屋,最直接的好处,就是用芦柴跟集镇人家换来米油面衣服,芦苇下脚料才舍得用来烧火。
因而,家家户户把芦柴当做宝贝,去芦苇荡偷柴成为普遍现象,十家九家偷,不偷活不起。
稻草、麦秆与豆梗之类烧完之后,才舍得烧芦苇下脚料,至于成捆芦柴,没有人家舍得用来烧火做饭,败家子才会这么干。
想当年,风雨之夜,因为偷芦柴淹死、冻死、戳瞎眼睛、被捉住后游街示众,屡见不鲜。
平常光景,就缺粮少穿,吃上顿没下顿,遇上连下几天雨,一天吃一顿或者三天不开伙,正常不过。
我四哥就死在风雨之夜。
连续下了几天雨,我家已经两天没开伙。
四哥五六岁,因为生病,加上家里冷如冰窟,气息奄奄。
我父亲光着脚走进风雨之中,敲开亲戚大门,借来一捆干燥芦柴,淌着鲜血淋漓的一双脚跨进家门,烧出米汤,端到床边,我四哥已经气息全无。
这件事,是后来听母亲提起,母亲说的时候脸色平静,语调平静,只有双手不停搓动,母亲内心怎么想我无从得知。
母亲还念叨过另外一件事,饿了几顿的姐姐跑了出去,不知道在林姓人家(夫妻都在公社上班)屋后窗户下面坐了多久,母亲找到的时候,姐姐浑身湿淋淋,已经在雨地里睡着。母亲抱起姐姐回家,姐姐还一个劲地咂嘴,醒来后说林家辣椒炒韭菜真香。
电饭煲与煤气灶的时代来到,我的父亲和母亲,见不得河滩芦柴自生自灭,割回家一些,但终究派不上用场,堆放哪儿嫌碍事,于是弃之如敝屣。
从此,河流越来越瘦,芦柴越长越少,不但不如过去茂盛,还改变了样子,跟我年少时候所见大相径庭。
以至于去过我老家的外地客,常常忍不住面面相觑:名字叫芦苇荡,可是,荡在哪儿,芦苇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