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里习俗一贯称呼母亲为“娘”,父亲为“爷”,所以,他们是我的娘和爷。

我小时候,娘在离家几里地的村子当小学老师。据娘说,因为奶奶不愿照看我,爷又忙于生计,而她自己还要一边上课一边照看弟弟,不得已,她只好把我送去姥姥家。所以,从婴儿期直到学前,我一直住在姥姥家,由姥姥照看。

大人们都很忙,所以娘也只能每个周末去姥姥家看我。

小孩子的记忆总是短暂的。姥姥说,我一两岁时,有一次娘来看我,抱着我喂我吃鸡蛋,但是她喂进我嘴里的鸡蛋我都吐了出来。我直直的看着娘,一脸陌生的样子,仿佛在打量她是谁?姥姥抹抹眼泪说,孩子不认识娘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可能我想起来了,认出了娘,才开始吃娘喂的鸡蛋。

等我再长大一些,到四五岁,也许是五六岁,我记得一日黄昏,我正在姥姥家的小院玩耍,娘骑着自行车突然来到。她笑容满面,从自行车上解下一个包袱,里面包着一个大瓷碗,开盖,里面盛满了炖的烂烂的尚有余温的羊肉。

姥姥忙搬出小桌子,把我带到桌前坐下,说快来吃,看你娘专门骑了七八里地来给你送羊肉吃。

在那个贫瘠的岁月里,我坐在桌前,娘和姥姥一脸宠爱的笑着看我吃羊肉。她们的笑容里透着满足,比她们自己吃到还要满足。

然而我望着满足的笑着的母亲,小小脑袋里只有一个疑问,这个人为什么要专门跑这么远来给我送羊肉?

其实姥姥一开始就告诉我答案了,因为那是你的娘啊,可是那时候我却一点都想不明白。

等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娘把我接回了家。但是幸福的生活并没有由此开始,至少一开始不是幸福的。因为我对这个家太陌生了,而娘又脾气火爆。

小时候,我羞涩,拘谨,怯懦,与雷厉风行,风风火火的母亲性格截然相反。可能正因为如此,我一些缩手缩脚,害怕胆小的行为特别容易引爆她。整个小学,我不敢把小朋友带回家写作业,带回家玩,因为娘总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呵斥我,教训我。更别说平时,不经意的一个举动,一句话都能换来她的一顿呵斥。

整个小学期间我都害怕她,这种害怕持续到初中。上初中后,我突然敢反抗了。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掉了根筷子,她训斥我时,我会反驳:“你就不会犯错误吗?你犯错误的时候也这样骂自己吗?”。爷也是木讷寡言的人,被娘打压许久,还不会反抗。听到我反驳娘,顿时喜上眉梢,有一种替自己出气的快乐。便笑着对娘说:“就是啊,你就不犯错误了?”,娘听了,就哈哈笑起来。

有时候,娘自己犯了点小错误,比如她自己掉了筷子,家里是没有人说她的,她自己也会当没事人一样,捡起来换一根。我就会说:“幸亏不是爷掉的,要不然你又得骂他了。”,我和爷这两个木头疙瘩是她的重点发火对象。娘听了,哈哈笑起来。爷也笑着说:“就是”。

也许是长大了,性格开朗了,看问题也更全面了,我越长大,越能发现她的优点。

她爱生气,但是也爱笑,一点点小事,她能咯咯咯咯笑上半天,因为她的爱笑,我们这个小家也经常充满欢声笑语。她还天然乐观。我中考成绩很好,考上了县城最好的中学。村里有些人又喜又忧,因为去县城上学可能需要不小的费用。但是娘说,这算什么,这么好的事情,我们吃苦也愿意,吃苦也觉得高兴,苦也不苦了。她的这句话对我影响深远,我暗暗觉得,我也学到了她的几分乐观。

她是小学老师,她业务能力很强,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她的公开课能博得满堂彩,她带的班级期末考试成绩经常在镇上名列前茅。她的这些成绩在外人看来只有夺目耀眼的光彩,然而,在我这个家人眼里,这些成绩是她用多少个夜晚的挑灯夜战换来的,是她用多少次的伏案加班换来的。

农村的小学老师,不仅白天要上课,下班了还得去地里做农活,做完农活还要备课。我曾见过好几次她累到伏床大哭。因为这些苦,大学填志愿时,她不让我填师范学校,她不想让我当老师。但是她自己背着这些苦前行,把工作做到最出色,从不退缩,从不放弃,流着泪也要前进。

娘虽然脾气火爆,却也开明坚决。当我长成少女,为自己歪歪扭扭的牙齿自卑时,她力排众议带我去整牙。在家里经济并不宽裕的情况下,在农村较为保守,大部分人对整牙较为陌生的情况下,她守护着我少女的爱美之心。

娘还非常有远见,很多观点都顺应时事。弟弟刚大学毕业时,她便审时度势,强烈建议弟弟早早凑首付买房子,我和弟弟却没有这个觉悟。不觉得买房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甚至不觉得买房是一件必须的事情。后来房价飞速上涨,证明了娘当初的判断是多么英明。要知道那时候她已经退休,她虽然是小学老师,却也只有高中文凭,只是一个在农村待了一辈子的妇人,然而她的眼光却远超读过大学,生活在城市的我和弟弟。

娘的这些优点在我成长的岁月里,逐渐显现,熠熠生辉。这些光芒如珍珠一般,修复了我不快乐的童年。小学时怕她,初中、高中时不再怕她,却不亲近她,每逢放假不思家,最好能不回家。上大三时,才体会到想家的感觉,有那么点想她,有那么点想家。我想那时候她的那些宝贵品质就已经把我的童年阴影修复了,只是,当时我却还不知道。

后来我读了很多文章,有太多的文章强调“原生家庭之痛”,我以为我也有所谓的原生家庭之痛。直到我读到另外的两篇文章,我才恍然醒悟。一个成年人,二十多岁还要用“原生家庭之痛”来为自己开脱,对自己是不负责任的,对父母是苛刻的。就算年少时曾经有痛,但是人都是成长的,也早就该自己学会止痛,而不是任由伤口蔓延,却一味责怪父母。

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我一下子想通了,犹如醍醐灌顶,很多堵在心里久久不化的沉郁都消散而去。再加上娘的那些宝贵品质早就在默默滋养着我,我看娘越来越可亲,越来越喜欢她。童年时因娘而伤心的事情,原来想起时仍会伤心,现在想起却会觉得好笑,会调侃,会幽默处理。

我从没对娘说过这些事情,我怪她给我原生家庭之痛,没有说过;我想明白了,不怪她,越来越喜欢她了,也没有对她说过。但是我很庆幸,我及时完成了转变,从而没有留下终生遗憾。

我和娘很少有身体的触碰,很少有亲密的举动。上小学时,中午回家吃饭,脖子刺痛,娘翻开我的红领巾查看,掉出一只蜜蜂落到地上,我害怕的躲到了娘的背后。这是我记忆中,唯一的和娘的亲近举止。

工作后,有一天,看一部高考纪录片。其中有一个镜头,女儿躺在凉席上,妈妈坐在旁边,和女儿一边聊天一边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不断来回抚摸着女儿的手心。我看到这个场景大为惊讶,女儿和妈妈可以这样亲密啊!

我上大学,工作,离开家,很少回去。有一次回去,娘带着幽怨,说谁家的女儿一回家,跟娘亲的不行,睡觉都要一个被窝,你可倒好。我当时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那时候我还怪她,从小就没有亲密过,长大了怎么能突然亲密呢?可是自从我不怪她后,我觉得我可以对她有亲密举动了。有一次,我坐在沙发扶手上,把胳膊环在她的肩膀上,我没有觉得别扭。其他的亲密举动还没有过,但是我觉得我可以尝试,我觉得我也可以自然的挽着她的胳膊,自然的抱抱她。

来日方长,很多时候我都是这么想的。可是不知道哪天,有些事情突然的就发生了,一切戛然而止,再也没有来日方长。

上次见她是在峤峤的百日宴。娘和爷都来了,他们那么高兴,那么健康,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可是再次见娘却是在医院,是在殡仪馆。

我确实可以和娘很亲密,我抚摸她的头,抚摸她的脸,伏在她的胸前抱着她,我一点都不觉得别扭,我可以和娘很亲密。但是我亲爱的娘,永远不会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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