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亲?忆母亲什么呢?尽管我极力搜肠刮肚忆母亲,可终究也忆不起母亲,因为我对母亲根本就没有记忆,母亲走时我才两岁多。可母亲这个字眼对我太有诱惑力了,所以从小到大到老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忆母亲。
幼年时看到小朋友投进母亲的怀抱,卖萌撒娇、痛苦流涕时,忆母亲;童年少年过着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生活时,忆母亲;青年初恋受挫时,忆母亲;老年想找个说心里话的人,倾吐愉悦和不快时,仍忆母亲!那么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又有怎样的一生呢?通过间接信息,做个大概梳理,也给年老的自己留个念想。
母亲出生在齐鲁大地北部平原的一个大村庄,父母兄妹,一家五口。父母恩爱,男耕女织,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母亲下中等个,身姿纤细;浓眉大眼,高鼻梁,皮肤稍黑;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三寸金莲,引人注目。母亲最大的特点是心灵手巧,有一手好针线活,街坊邻里婚丧嫁娶,总要找她帮助裁剪衣裳;逢年过节,母亲总爱帮亲戚邻里剪窗花,母亲剪的窗花样式各异,深得好评。婶子大娘们常和我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母亲都能剪出来。当然这话夸张,但也说明母亲的心灵手巧。这样好的姑娘,老天并不眷顾。母亲的不幸,从婚姻开始。
母亲十六岁嫁给了邻村李氏人家的儿子,那年父亲十八岁。李氏老兄弟四个,奶奶是四妯娌中最厉害的一个,对待前三个儿媳,说骂就骂,说打就打,尤其对二儿媳,可真把人家的心打伤了。可奶奶对母亲好,可能是母亲有三寸金莲(解放初期,三寸金莲可是很吃香的啊),又有一手好针线活,也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的媳妇。母亲懂礼节,不仅孝敬公婆,对哥嫂也好,深得几个嫂子的喜爱。
可别人再喜爱,也抵不过一个人不喜爱。奶奶共有五个孩子,四个儿子,一个女儿,父亲最小。奶奶把小儿子惯得好吃懒做,性格怪癖。父亲为躲避爷爷的管教,离家出走,竟当了八路。解放初期,在外面工作的父亲加入了当时离婚的潮流,嫌弃家中糟糠之妻,提出离婚。可三十年代初出生的母亲,被封建礼教束缚,视离婚为奇耻大辱,死也不离。母亲曾发誓:“我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当了官的父亲决心已定,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就这样,离婚书一封接一封,母亲在离婚的煎熬中度日。
某一天,父亲回家了,目的就是离婚。先是父母这一关,他就难闯。再是哥嫂一关,也不好过。全家人又劝又攻又计策,千方百计阻挠负心汉的负心行为。某天某夜,整整二十四小时,家人把父母锁在屋里,不给开门,促其和好。是好了,那次母亲又怀孕了。家人皆大欢喜,以为离婚风波已经平息。没想到风波继续,离婚书仍然不断,母亲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活着。
一九五一年农历七月初七,白天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夜间狂风暴雨,雷声大作。母亲在雷雨交加中痛苦,我在雷雨交加中降生。
农历七月初七,现代人把它视为情人节,是个好日子。但据资料记载,古人把七月视为鬼月,七月十五视为鬼节,因为每到这个时候,众多鬼魂都会来到阳间,所以这个月份诸事都会不利。如果有孩子在这个月降生,人们会觉得这个孩子命运不会很好,尤其七月初七。我于七月初七出生,不光自己命运不好,也给母亲带来恶运。我不光在七月初七出生,也在雷雨交加中出生,还在老人们的唉声叹气中出生。我刚一落地,老人们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地说:“怎么又生了一个妮子,咋不生个小子呢?或许生个小子,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我偏偏就是个妮子,一个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妮子。
自那次欺骗了母亲的感情,到母亲去世,父亲没回过家。
整日郁郁寡欢,在离婚的日子中煎熬,在封建礼教的枷锁中挣扎,性格刚强的母亲,终究是被击垮了,彻底垮了。在我两岁多时,母亲舍弃了她的两个女儿,走了,走得好远好远,做了李家的鬼!
听亲人们说,母亲临死时高喊了一句:谁家的碗不中端!谁家的碗不中端啊!!
年仅二十四岁的母亲,在临终前终于把自己多年的愤懑喊了出来。这声呐喊是开悟,是对命运的反抗,是对封建礼教束缚的挣扎。可惜晚矣,人生不再重来,生命不再复返!
后记
当我十六七岁在姨家最受屈辱的时候,曾跑回老家,跑到母亲的坟头,双手扒着坟上的土,扒了很大一个坑。我想钻进去,和母亲在一起,离开这个令我挣扎又屈辱的世界。可我怎么也钻不进去,由默默流泪,到小声啜泣,到放声大哭。我边哭边喊,“娘既不养我,又为什么要生我?娘既不养我,又为什么要生我啊?!”我当时只觉得天昏地暗,狂风暴雨,脑袋崩裂般疼痛,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我睁开眼时,已躺在嫂子的炕上。从那之后,我没再给母亲上坟,因为我受不了那种刺激,那种人要爆炸一样的刺激。
我祭奠母亲的唯一方式,是把自己不同年龄的照片摆在一起,看看哪一张更像母亲,或者说母亲更像我的哪一张照片,因为老人们都说,我长得像极了母亲,无论模样、体型还是性格(可惜那个年代的母亲没有留下一张照片)。
母亲__我的母亲,这个伟大又温柔的字眼,始终吸引着我,高吊着我,让我望尘莫及,高不可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