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

大黄是我的一条狗。

小时候家住平房,院子很大。母亲带回过几只狗崽,但都养不活。有的丢了,有的掉进厕所淹死了,有的无疾而终。大黄是母亲带回来的最后一只狗崽。那天母亲下班车筐里就坐着大黄。小小的,怯怯的,一身深棕色的毛又短又光亮。我尖叫着蹦起来抱起它。温热的感觉从手心沁至心房。

大黄是只土狗,母亲说随便养。于是我们吃啥大黄也吃啥。剩饭剩菜都倒进一个不锈钢的小盆里,大黄就吭哧吭哧地吃。吃完就躲在角落里,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我们。我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大黄,我怕它死了。

大黄活下来了。我每天带着它玩,去家边稻田地的大坝上奔跑,它一蹦一蹦地卖力地跟着我,小短腿上沾满草屑。我在院子里玩过家家,大黄就在我脚边,瞪着眼睛盯着我和我的布娃娃。我带着它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像将军带着它最忠实的骏马。

大黄成了我的跟屁虫。

大黄很活泼,没事喜欢在菜园子里追蝴蝶,街上有什么动静它就会马上去门口,前腿趴在门槛上,站得笔直。耳朵竖起来,像喜欢八卦的老阿婆。

阿黄长大了,有我的膝盖那么高。那年我不到10岁,眼里只有桐花落,槿树秋,田野的晚风和清晨的光,还有大黄。

我整天和大黄在一起玩,每到春天大黄就会换毛,我揪着它的毛一丛一丛往下摘,大黄就蹲下来看着我摘毛。我咯咯咯地笑,大黄歪起头看我。它的眼睛晶亮又湿润,我竟能读出宁静和欢喜。大黄很护着我,谁欺负我它就会对谁吠叫,声音急促而响亮。

夏天的小院,蝶飞萤舞,我坐在小凳子上,一手抱着西瓜,一手摸着大黄,逸乐至极。那是我能回忆的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日光温暖而又迟慢,只有余夏,没有凉冬。

大黄有一个属于它自己的狗窝,是父亲用砖砌的,里面铺了点麻袋。有一天我正和大黄在院子里玩,忽然下起雨,大黄钻进狗窝,我也跟着钻了进去。

狗窝里很小,我弓着身子抱着大黄。里面黑漆漆,有微微发涩的潮湿的气味,大黄一动不动,我也一动不动。外面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我闭上眼睛紧紧搂着大黄,它的身体很温暖,毛有一些淡淡的腥气。很多年后我都记得那个气味,那个伴着萧瑟气息的秋日,和我童年最好的玩伴,一起在雨中惆怅。

后来因为邻居小孩多,父亲把大黄拴在了院子里。没了自由,大黄就变得有些抑郁。整天趴在狗窝里,只望着门的方向,因为放学回家,我会从那里冲进来,冲大黄大喊一声,然后再奔进屋子里吃饭。每到那时候,大黄会蹭地从狗窝里窜出来,摇着尾巴边来回踱步边哼哼唧唧。也许它想我带它去玩,但那时候的我,要去上学。

大黄很聪明,它记得属于我的每一件东西。有一次表姐来家里,偷偷拿走了我的一个布娃娃。大黄咬伤了姐姐,齿印深极骨肉,表姐痛得哇哇大哭。父亲拿起棍子把大黄痛打了一顿。

我回家的时候,大黄正趴在狗窝里。眼睛亮晶晶的,它看着我,发出很小的叫声。我抱着它,摸了摸它的毛。大黄变得安静,然后睡着了。

大黄四岁那年,一个傍晚我放学回家,同玩的小伙伴拦住了我,他们磕磕巴巴地说,大黄丢了。后来其中一个个子高高的小男孩推了旁边一个男孩一把,说你们别骗他了,大黄被他爸宰了。

我风一样号哭着跑回家。大黄没来接我,屋子里传来推杯换盏的喧嚣,几位爸爸的朋友正围在一起喝酒,我没去看那张桌子。我冲进卧室,扑在床上哭得不能自已。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酣畅淋漓地哭泣。我在床上打着滚,撕心裂肺地嚎叫。母亲推开门放了一碗肉在桌子上,然后叹息着出去了。母亲没说一句话,但我知道我的大黄,没了。后来很多年以后母亲说,因为咬伤了表姐,舅妈很生气。父亲杀大黄的时候,大黄都没逃,它摇着尾巴看着父亲,眼里流出泪来。

我后来再也没有养过狗。

大黄死去快30年了,我依然会时常忆起它,那触手可及的隔着一层皮毛的温暖,那双总是湿润的带着光的眼睛,那晴窗对坐的夏日,那一粼星河下醉人的晚风。大黄活着的时候,并没人给它起名字,父母无心,我年纪还小,只知道我有一只黄色的土狗,我一喊它就会跑过来,给我人间最质朴的快乐和温暖。

我是大黄一生唯一的玩伴,是它世界里的一切。酒失于浓醇,借心事醉人,爱失于口而永续天真。大黄并不是一只好命的狗,不美好不高贵,甚至都不曾拥有过名字。

但我记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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