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是农家收获的季节。金黄的玉米,大红的高粱,洁白的棉花,五颜六色的豆类,还有芝麻、谷子、花生、红薯,这些带给农人欢乐和希望的田间作物正陆续成熟。
爷爷、父亲、哥哥姐姐们,这个时候是最忙碌的。收割,剥皮,凉晒,打轧,起早贪黑,披星戴月,肩扛手拉,忙的不亦乐乎。但看着瓮中罐里满满的、金灿灿的粮食,想想一家人的生活又有了保障,虽然累,但心里却是喜滋滋的。
响午刚过,随哥哥姐姐去了地里,堤外的玉米已收完,只剩下秸杆铺散在地上,我一边拣拾着丢落的玉米,一边学着哥哥的样子,用脚把秸杆踢成一堆,然后在其中挑一根不易折断的弯腰把它们捆起来。
不断地这样重复。没干一会,口干舌燥,小脸通红,便嘟囔着要回家。看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样子,姐姐心疼起来:"不让你来你偏要来,你还小呢,干不了这个,还是回家吧。”并再三嘱咐我路上不要贪玩。
已纪不清那时的年龄,估摸也就十多岁的样子。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向家的方向走去。路边时而青纱浓密,时而一片空旷,累了,躲在树凉里坐一会,渴了,跑到玉米地里找一根抢杆(不长玉米的秸杆)撅下来,用嘴把皮剥开,咬一口瓤慢慢咀嚼,那种香甜,那种脆凉,那种清爽,还真的解渴啊!一路走走停停,瞧瞧看看。四五里路的样子,回到家时已是斜阳西下。
远远看见,缕缕炊烟从院子里升起,一股从未闻过的清香扑鼻而来,拐过影壁墙进入内院,母亲正忙着一家人的晚饭呢。桌子上的篦子里盛着一摞刚刚烙好的小糖饼,厚厚的,圆圆的,偶有一个里面的糖汁浸在外面,让人只是看着就已感觉到它的甜润。
青瓦盆里,我掀开盖布,各种形状的麻糖,圆鼓鼓的油炸糕正冒着热气,黄里透红,外焦里嫩,缕缕油香让我难抑冲动,伸手就拿起一个想放入口中,不料被刚出锅的那种滚烫烫的难耐,迅即把它放回。
母亲坐在锅前,一边翻卷着锅中的麻糖,一边心疼地嗔怪道:"烫着了吧?不用急啊,一会让你吃个够。"站在母亲的身后,看着这么多从未吃过的好东西,我想起未进家门时的纳闷:"娘,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这么早就做饭啊,还做了这么多好吃的。”
母亲夹起一根炸熟的麻糖,在油锅里顿了几下油,放到盆里:“你看看天上的月亮就知道了。”“月亮?”我有些不解,“天还没黑呢,哪有月亮啊?”“这院子里是没有,你到村口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转身飞快的跑到村头那棵老树下:"啊,真的有月亮!"
院子里的明快劲不见了,田野里有了一丝苍茫,又大又圆的月亮升起在天边,虽然只是一个轮廓,在暮色中却看的清晰。平日劳作很晚才会回家的人们不知为何陆陆续续从青纱帐里钻出来,三三俩俩的人们说着笑着走在回家的路上。
忽然想起,今天应该是几天前母亲提起过的八月十五,哦,对了!就是八月十五。我一下子想起前些日子,小弟缠着母亲要吃白面馒头的时候,母亲许诺给我们的那句话:“等到八月十五吧,我一定给你们做比馒头还好吃的东西,让你们解解馋,吃个够。”
当时以为不过是随口一说,不曾想母亲真的有自己的安排。对了!今天一定就是那个八月十五。
再次跑回家中,刚刚还在外面玩耍的弟弟妹妹已经坐在桌子旁,正一人拿着一个糖饼津津有味地吃呢。"干活的大人们还没回来,你们怎么吃上了。”“是娘批准的。”见我指责,妹妹一边抹着嘴角的糖汁,一边不高兴地说道。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母亲不理我对小妹的嗔怪,笑着问我。“知道,今天八月十五。”“对喽,今天八月十五,也叫中秋节。”母亲一边翻腾着油锅里的麻糖,一边和我们讲起了月亮的故事。
故事让坐在母亲身边的我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什么嫦娥啊玉兔啊,更是让我们听得入神,小弟眼都不眨,手中的糖饼也放回了篦子,小妹的糖饼虽在手里,却半天不见吃上一口。
月亮升起来,爬过屋顶,跃上树梢。那圆圆的样子不再只是一个轮廓,随着渐浓的暮色越发清晰。明亮的月光下,母亲的轻声细语中,我们一动不动,小手托着脸颊,内心充满了好奇、想象和憧憬。
麻糖炸完了,母亲从一个小罐子里掏出一些鸡蛋,数了数又放回几个,洗净放进锅里,添上水,开始了最后的环节——熬上满满的一大锅小米稀饭。
尽管我们还没听够,尽管我们不断求母亲再讲一会,母亲却不再理我们。我知道,大人们快回家了,饭也要准备好了,见母亲从屋子里搬出那个大饭桌,我们赶紧摆好筷子,放好小凳,把做好的糖饼、麻糖、油炸糕,还有中午就炒好的大白菜放好。一会功夫,米粥熬好了,母亲又从锅里捞出煮熟的鸡蛋,洗好后也一一放在饭桌上。
夜幕降临。哥哥姐姐每人肩上扛着半布袋丢落的玉米走进了大门,随手放在外院那等待剥皮的玉米堆上,一边走进内院,一边捶着后腰,虽有说有笑,但看的岀,反复的弯腰直立一定让哥哥姐姐感到了腰酸背痛。
大门外,响起了车轱辘的吱扭声,父亲和爷爷推着满满一车玉米秸杆拐进了院子西边的空场里,那里的秸杆已排起了长队,这些都是家里的宝贝,烧火做饭,喂猪喂羊,沤肥做料,那一样都用得着。
洗把脸,敞开怀,爷爷接过我们递上的手巾掸掸身上的尘土残叶,小憩片刻后,端起一大碗早已凉好的小米稀饭咕噜噜一口气喝完。父亲则喘着粗气、脱掉褂子抖了又抖后,躺在土炕上休息。
丰盛的晚饭开始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说着、笑着,弟弟妹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母亲的故事中,一边吃一边不停地说话,那奇奇怪怪、幼稚简单、莫名其妙的问题让人常常哭笑不得。
平日里父亲是不许在饭桌上说说笑笑的,不知为何,旁边的父亲今天不但没有批评,反而乐哈哈地时不时插上几句,那些诙谐而幽默的话语让弟弟妹妹更加兴奋,甚至让爷爷也"嘿嘿"了两声,这让哥哥姐姐们一脸惊诧:这和平日里父亲一脸严厉的样子差别太大了。
明月当空,清辉流泻,小小的农家院子里充满了难得一见的欢乐,于我们这些年纪尚小的弟弟妹妹们来说,更多的原因自然是因为这顿节日的晚餐。平日里几乎清一色的高梁和玉米面食,偶尔才能吃得上一顿面条和白面馒头,而今晚的这些东西是完全看不到的。
每人一个鸡蛋,糖饼麻糖炸糕随便吃,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虽然没有月饼,但我们完全可以理解。母亲实在是舍不得那一点点攒下来的钱。它的用处太多了。只要涉及到花钱,母亲会慎之又慎,算了又算。
许是母亲也感到了一丝遗憾,不然怎么烙了这么多糖饼、还炸了这么多油糕啊,母亲在尽着心力,以她的细腻、慈爱、柔情尽可能的满足着孩子们的要求。其实能吃到这些东西已经非常非常知足了,不要说我们小孩子家,看看大人们吃得多么香甜啊。两个篦子里已空空如也,就是最好的说明。
看着一家人说说笑笑、尽情享用着自己亲手制作的这些算得上的美味佳肴,虽一如往常少言寡语,但母亲的内心一定是满满的快乐和自豪。
长大后的我们,为了生活,背起行囊,分道而行,去追寻,去闯荡。我们苦恼,我们困惑,我们孤独,我们一定遇到过很多很多令人生畏的艰难和险阻。而那年那个中秋月下农家院子里的欢声笑语,浓浓亲情,无疑是我们获得温暖、获得慰籍、获得勇敢、获得坚强和力量的源泉。
又是一年中秋节。想起那年那夜月光之下圆圆的糖饼和炸糕,想起早已离开我们的父母和爷爷,想起天各一方的兄弟姐妹,想起那个一大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的中秋月圆之夜,我的心中升腾起无限的怀念、感激和牵挂。我们再也没有那样的团聚了,"岁峥嵘而愁暮,心惆怅而哀离。"唯愿天各一方聚少离多的亲人们一切安好!
很多年过去了,时间的久长和记忆力的减退,让我无法再记住更多的情景,就是笔下呈现出来的这些细节,也许有着很多的差错和出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种欢乐的情景,那种美好的感受,那种一大家人中秋月下团圆的温馨,已深深地嵌入我的内心深处,成为我日后漫长的人生路上、时刻都会感受到的暖意和慰籍。
日出日又落,一年又一年,中秋年年过,却再也没有那年那个味道了。虽然我知道:节日还是那个节日,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我却执拗地认定:那年中秋夜最美,那年中秋月最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