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3庆字营定朝鲜---师爷功夫在场外

八角捋须道：“可是说到做师爷，张謇也没有任何优势。因为有很多举人是在科举中看不到前途、才转行做了师爷；张謇却只是一个秀才，不免矮人一等。不过好在愿意提携他的东家、正是在冒籍案中为他开脱的父母官孙云锦，对他知根知底，也非常认可他的能力。”

“正好孙云锦的南通知州任期已满，须调去别处做官，所以张謇便随同孙云锦、先后去了几个地方当幕僚。但是张謇明白，即便是一直当师爷，也得至少谋一个举人出身，前途才比较牢靠。因此他跟父亲说，可以一边做幕僚、挣点银子谋生，一边为以后的科举考试做准备---正因为如此，张父才同意了张謇去当幕僚。”

小武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张謇一路上也是遇到了不少贵人，这个孙云锦就是一个典型的恩主呐。”

八角微笑道：“不错。而且在南京之时，恰逢军营驻扎在江北的吴长庆、找孙云锦推荐人才，同时张謇在发审局（清末审讯机构）干得也不太开心，于是顺水推舟地、他又跟着吴长庆做幕僚去了。”

小武奇道：“吴长庆？此人是谁？”

八角正色道：“吴长庆在清末大名鼎鼎，乃是淮军名将！他是安徽庐江人，但起初算是属于湘军，曾国藩还特地为他设置了独立番号---庆字营。后来李鸿章谋划另起炉灶之时，‘庆字营’被拨给了他，以此为基础才建立了淮军。”

“再后来，庆字营已是多达十一个营的兵力了。吴长庆也在镇压太平天国和捻军行动中立功不小，官位节节上升。然而此人在从军前就是朝廷敕封的世袭云骑尉，资历又老，非淮军中一般将领可比，故对李鸿章而言、也不是铁杆的追随者。”

小武这才明白，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张謇又跟对了一个贵人？”

八角呵呵一笑，淡然捋须道：“1882年，朝鲜发生了壬午兵变（光绪八年）。当时，吴长庆已经率兵移镇山东登州，正好被清廷就近派去朝鲜平定内乱---这当然不是简单的内乱，很大程度上是日本人插手造成的乱子。”

小武又查看了一下张謇科举历程表，点头道：“这么说来，张謇是跟着吴长庆去朝鲜当幕僚了？”

八角点头微笑道：“正是，当时张謇29岁。出发之前，恰好还有一个23岁的河南小伙子前来登州、投奔大帅吴长庆，于是也就跟着一同前去朝鲜了。这个小伙子的名字叫---袁世凯。”

“袁世凯的家族是河南项城的官宦名门，其父袁保庆曾与吴长庆义结金兰，但在48岁上就早早亡故了。袁世凯在原籍乡试失败，加上与族人不和，便离开家乡、投奔与父亲拜过把子的叔父吴长庆。”

小武恍然大悟，咧嘴大笑道：“我说呢？原来我只是在读跟袁世凯相关的一些故事，但不知怎的，读着读着、就读到张謇那里去了！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会事情！感情这两个人早就认识呀！”

八角呵呵笑道：“不仅是早就认识，而且吴长庆还指定自己的干侄儿拜张謇为师！小伙子刚出家门没什么经验，先跟着张先生学学文章、打打下手。所以，张謇也就成为了袁世凯的师父！”

小武眼睛放光，笑道：“原来如此！这两人之间还不是一般的交集，袁世凯肯定跟着张謇学了不少东西！”

八角缓缓道：“当时的朝鲜，因国王李熙孱弱，朝政基本受两个野心家摆布。一个是他妻子闵妃、一个是他父亲云岘君（或称大院君）。大臣也由此分为了两大集团，闵妃集团略占上风，然而团队中并无能人，反而贪腐现象严重。”

“由于军队断粮、而且民怨沸腾，故于1882年发生了兵变。闵妃集团受到了重创，她本人也乔装逃出宫去，悄悄躲在民间。云岘君借机入宫，宣称闵妃已死、为其举行了‘国葬’以平息事态，同时大肆进行人事更替。”

小武点了点头，道：“原来朝鲜当时也陷入了跟宗主国满清类似的崩溃边缘。”

八角笑道：“但这只是内部背景。就外部来说，朝鲜虽是满清的藩属国，但忠诚度有所动摇。一方面同英、美等国签订条约，打算模仿中国搞个‘洋务运动’；另一方面打算抵御沙俄南下；还有一方面、打算在经济和军事上结连日本。”

“日本驻朝鲜大使在此次兵变中被迫逃走，随即电告国内的天皇、这是出兵深度干预朝鲜内政的良机。而闵妃集团同时派人求告满清政府，请求立即出兵干预朝鲜，遏制云岘君和日本人的企图。”

小武笑道：“所以吴长庆就带兵去了？跟日本人比拼速度？”

八角道：“事态之复杂，有点超出清廷的预想。最初派去朝鲜的部队并非庆字营，但是先头部队在仁川港登陆的时候、发现只能泊在日本的兵轮之后（说明日本海军先到了），中国部队相当沮丧。”

小武吸了一口气，思索道：“在此不利情况下，吴长庆、张謇、袁世凯等人如何能够逆转乾坤？”

八角捻须微笑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增援的庆字营一共去了6个营共3000人，虽然比日本军队晚到朝鲜，然而并没有完全失去先机。”

“因为日本人需要同朝鲜交涉，威胁朝鲜国王和云岘君签约，以‘赔偿’兵变给日本政府、外交人员、侨民带来的‘天大’损失---但是这需要时间。”

小武忖道：“所以吴长庆还有时间周旋？”

八角含笑点头道：“何况在朝鲜，倾向于宗主国满清的官员很多，故不断有人提供最新消息、来找吴长庆大帅紧急磋商。”

“所有的磋商和密谈、都由张謇和朝鲜官员直接进行。这些朝鲜人属于闵妃和云岘君集团的都有、大多都会写汉字、但是不会说汉语---所以张謇不断同他们进行‘笔谈’，用纸笔来了解半岛复杂情况。”

小武睁大了眼睛，激动道：“原来如此！张謇的文化在朝鲜是大展拳脚了。”

八角呵呵一笑道：“据说，‘庆字营定朝鲜’主要靠的就是两条：‘张謇动笔、袁世凯动手’！当张謇在同朝鲜人笔谈的时候，袁世凯作为帮办、总是在一旁打下手，时刻准备着、按师爷的眼色行事。”

小武笑道：“原来如此！”

八角微笑道：“然而形势之吊诡又在于：云岘君并不亲日，只是在日军兵临城下之际，不得不虚以为蛇、拖延时间；然而日方狮子大开口、他又不能做太过丧权辱国的让步。”

“至于闵妃集团这边，既已被迫下野，出于现实的考量、只能全面倒向了满清政府。吴长庆、张謇等人衡量了全局，似乎只有将兵变的责任全部归于云岘君、才有望了结事态。”

“不过无论如何，日本人这边也是要摆平的。于是清军与日军的首脑也寻求了磋商会谈，但在谈判中日方摆出了盛气凌人的高姿态、丝毫不愿妥协。显然三方利益和诉求丝缠网结、此事更难善罢。”

小武皱眉道：“这个……到底是打、还是谈呢？似乎都有不妥。”

八角捋须微笑道：“不过中方率先抓住了局势的要点。吴长庆当机立断、率兵进入了汉城、占领了王宫---而日军仍在城外。”

“当云岘君亲自上门，同张謇进行笔谈之时，其实一切仍未有定论。然而双方笔谈了一整天，暴露出的分歧也越来越大；到了晚上，云岘君的火气上来了，在纸上写道：‘将军将作云梦之游耶？’……”

小武疑惑道：“云梦之游？”

八角莞尔道：“云岘君写的是汉高祖伪游云梦、实则借机擒拿了韩信的典故。意思是：到了晚上也不放我走，是想扣留我吗？”

“吴长庆等人本无此意，但见云岘君谈了一整天还拒不合作、抵触情绪不小；于是，张謇使了一个眼色、袁世凯立即动手将其扑倒、绑了起来！”

“随即将云岘君塞入轿子里面，再派出小部队，趁天黑将人质悄悄运出王宫、再送出汉城、到海边放上兵轮，然后直接驶回中国去了。”

小武大惊，失笑道：“这算是什么招数？擒贼先擒王？将对方的首脑给绑架了？”

八角呵呵笑道：“庆字营已经全面控制了大局，日方还在盘算如何进行讹诈呢！但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日本官员赫然发现---连讹诈对象都找不到了！过了几天才明白形势---庆字营又迅速抓捕了云岘君集团骨干170人，并处决了其中一部分。”

“日方又听说闵妃未死，心知闵妃集团将会重掌朝鲜、大小事完全由吴长庆做主；于是大为懊悔，早知道先前跟清军谈好如何瓜分利益才最为妥当、而不是拒不合作了。”

小武连连点头，呵呵大笑道：“张、袁二人的这一招‘快刀斩乱麻’、着实厉害！”

八角微笑道：“事后，闵妃感激袁世凯擒拿了云岘君，遂将朝鲜王族女和婢女送了3个给他为妾。最终，日方官员发现朝鲜已无人理睬他们，又失去了与清军动手的先机，只得大幅度降低条件、得了些许面子后、就灰溜溜地退兵回国了。”

小武点头笑道：“果然平定朝鲜，算是吴长庆、张謇、袁世凯等人的大功一件！”

八角捋须笑道：“在朝鲜平乱期间，庆字营的文书如同雪片一样发往北京---几乎每日都会更新朝鲜形势的最新变化，并阐述应变的策略和依据。”

“由于文书条陈思路清晰、始终命中要害，建议有理有据、切实可行，朝中满汉大臣们啧啧称奇。潘祖荫、翁同龢、张之洞等人深知吴长庆没有这个本领，打听之下、原来都是出自师爷张謇之手。”

小武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呀！怪不得后来那么多官员、都肯出手帮助张謇成为状元呢！”

八角点头微笑道：“张謇不是白当这个幕僚的，他在平定朝鲜兵乱中表现非常出色。而且张謇洞彻了日方的用心，深知对方这次图谋不成，日后必定再寻机会、插手朝鲜事务，所以上书建议---将朝鲜纳为中国领土，方能永除后患。”

“具体来说，张謇提议立即将朝鲜建省（郡）---按汉武帝灭朝鲜的方式，废除其国王，改定其地为乐浪、玄莬等州县（汉四郡）。但是此议被李鸿章否决，理由是恐将过度刺激日本及沙俄。”

小武有些奇怪，道：“吴长庆也是淮军将领呀，这样算起来、不也是李鸿章的人吗？为何他要否决此议？若是在朝鲜建省，很可能吴长庆还会被定为省长，李鸿章为什么要反对？”

八角捋须微笑道：“吴长庆与李鸿章貌合神离，其实矛盾在不断加大。先前驻兵登州的时候，吴长庆还要负责山东的海防，于是就得同北洋水师磋商如何进行防区配合。”

“可是在吴长庆发信与李鸿章商量之际，李氏回信说海防就无需吴氏操心了，管好陆地就行，不用花钱搞什么炮台、防务，给了吴长庆当头一棒。”

小武身躯一震，嚷道：“吴长庆、张謇、袁世凯都是不满足于现状之人！他们的胆子相当大、也相当有野心！李鸿章很可能是怕他们越搞越大、羽翼丰满之后与自己分庭抗礼，所以出手约束他们。”

八角点了点头，微笑道：“很可能是如此。而且朝中的风向，都是对庆字营的人大加表彰。显然他们在官场前途光明，既可能大展拳脚、但也可能为政敌所用。淮军一系便会走向分裂。”

“不过，朝鲜虽未建省，张謇还是提议在仁川、元山、釜山等地建设‘大清租界’！将要害之地尽量控制在中国手中，以便能对外界变化快速反应。”

小武失笑道：“原来清朝还曾经在朝鲜、建立了几个‘中国租界’？这是张謇的好主意？”

八角点头笑道：“不错。然而跟满清一样，朝鲜也是积弊甚深，不可能被庆字营区区3000人马、一下子就什么问题都摆平了。”

“但在庆字营驻扎朝鲜的两年里，朝鲜的近代化全面启动、一切出现了好的转变。所以当两年后，因为中法战争开始、吴长庆率部离开朝鲜的时候，很多半岛文人都做歌相送。”

“然而吴长庆、张謇的主要意见并未得到朝廷的首肯，由于抱负未展、不免郁郁不乐。吴长庆本人刚刚撤出朝鲜、移驻于大连金州，便病故身亡了。从此庆字营没了主心骨，部众很快风流云散、大家各谋出路。”

小武摇了摇头，道：“难怪我没听说过吴长庆的很多事迹，原来是过世太快了！”

八角哂笑道：“然而后来朝鲜发生的事情，足以证明张謇吞并朝鲜之议的先见性。闵妃集团见清朝的力量似乎有所不济，待庆字营刚刚离开了朝鲜，马上掉头另寻支持。因为与日本人的仇恨比较大，她就依附了沙俄，于是又有了许多风波。”

“至于云岘君，被押送中国之后一直被囚禁着。醇亲王奕譞力主善待于他，故只能软禁---因为两人彼此身份类似---醇亲王是光绪皇帝的生父！”

“到了庆字营撤出朝鲜的第二年，满清又释放了云岘君回国---以制衡闵妃集团的势力走向失控。”

小武咧嘴哂道：“好嘛，辛辛苦苦三五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朝鲜政局似乎啥也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