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2羊群效应---“冷籍”与“热籍”
小武哈哈大笑道:“孙中山强调‘五权分立’,参考书单里的一个小故事中也有提到过的。”
“据说,孙总理为此专门设计了‘中山装’---上衣里外一共有‘五’个口袋,以此方法来提醒大家不要忘记此事!”
八角捋须笑道:“但说到五权中的‘考试权’,情况又非常吊诡。虽说中国一向重视这方面的事情,也设立了全世界最完善、最公平、最严格的考试体制---在很多朝代里,考试相关的制度都是中国法律中独特而强大的部分。”
“但是毕竟社会上人情复杂,总有许多制度以外的东西、在不断地干预科考规则。比如在张謇科考的经历中,就可以发现许多考试制度无法概括的东西。”
小武又哈哈大笑,点头道:“不错,我原先真是没有想到,晚清著名的张謇竟然是以这样离谱的方式‘高中’的状元!”
“这真是跟张謇如何努力地参加科举考试、没有太大关系,是别人硬把他给抬上去的呀!依我看,为了让张謇考上状元,主考官翁同龢出的力气百倍于张謇本人!”
八角捋须微笑道:“不错。可见科考选拔的关键可能在考试以前---潘祖荫、翁同龢等朝中举足轻重的‘座师’早已看上了举子张謇。”
小武连连点头,但又皱眉道:“张謇真应该好好谢谢恩师!可是翁同龢为什么要帮他呢?他们算是同乡吗?一个南通人、一个苏州人?”
“然而在张謇没考中的那几次会试里,几位被错当成他的会元、不也都是江南人吗?为啥翁同龢就只是想帮张謇呢?但反正这个主考官很不公平就对了,也没什么制度能够限制他?”
八角停了下来,呷了一口茶,然后捋须道:“你先别着急下结论。科举考试肯定有人为干预的因素,因为主考官毕竟是人而不是机器。”
“但也不是说没有制度来制约主考官。比方说会试的主考官一共有8个、而且还排了次序,一般来说只有排名第一的主考官才有资格推荐状元的。”
小武眨了眨眼,点头道:“照啊!但是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在光绪二十年那一科,翁同龢怎么只是第四考官?据我所知,他在朝中的地位不应该这么低呀?”
图表3光绪二十年进士榜(18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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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微微一笑,捋须道:“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体现科举取士的公正,如果有多名官员可胜任主考官一职,那么就让他们轮流主考。”
“连续多次出任考官的,其排名的次序也要轮流调换。甚或其中有的人不当主考了,也可以轮换去做其它监考工作。”
小武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说,同一个官员可能长期负责科考批卷,但在某一科是第二主考官,在另一科却是第八主考官?”
八角含笑点头道:“以翁同龢为例,两年前的那一科(光绪十八年)、他就是第一主考官。当时若拔取张謇为状元,对他来说易如反掌;而且也没人会说他不公,因为他有这个资格。”
“不幸的是翁氏当时看错了卷子,错拔了刘可毅为会元。这就是翁同龢异常恼怒的原因、也几乎宣告了张謇在短时间内再无机会问鼎。”
小武连连点头,深深明悟道:“在两年后的科考中,因为主考次序轮换的缘故、翁同龢只排第四。此时再想运作张謇成为会元或状元,难度不啻大了10倍!可即便是这样,他也做到了,真不愧是实力派官员呀!”
八角点了点头,道:“不过这也说明,科举制度大体上还是公正的。因为考官虽然想动些手脚,但由于轮值主考的惯例,也还是受到了很大的限制。世间没有绝对公正的制度,只要人为的妥协被限制在了一定范围之内、制度就算是合理的。”
小武点了点头,忽然插口道:“我又想起了那个封卷官黄思永,此人又是什么身份?似乎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也没人能管管他?”
八角呵呵大笑,道:“黄思永可不是普通官员,他也是光绪年间的状元!比张謇还早了14年!”
“以黄翰林的身份、出任封卷官这等小小差事,既是被摊派的、也是自讨的。考场中一般人等哪敢质疑黄状元怎么行事!”
小武嘴巴张大,点了点头微笑道:“原来如此。翁同龢、黄思永都是状元出身!原来这回书是两个老状元联手,再打造出一个新状元呀!
八角捋须笑道:“顺带再说一句,黄思永在商业方面的能力也很强;同时对科举之后的翰林生涯十分不满,觉得很难为国家做些实事。”
“甲午海战失败后,黄思永转入商部,并曾找慈禧太后批准、仿照西方国家发行公债、募集资金、填补国库空虚,所以清末就有了‘昭信票’---中国最早的公债。”
小武钦佩道:“原来黄思永不读死书,却是一专多能的人才!”
八角抿嘴笑道:“然而黄思永虽有些成绩,仍觉得受朝廷限制太大。后来当张謇正式搞实业以后,他也弃官经商去了。”
“在中国历史上很少有精通商务的翰林。但近代最早的《奖励公司章程》、《商会简明章程》,及铁路、矿物、商标等部门的相关章程与法规,均为黄思永和张謇两人共同起草。因为对民族工商业的杰出贡献,黄、张二人也被誉为‘商部两状元’。”
小武嘴巴缩小,叹息道:“难怪黄状元会那么帮张状元,原来是因为志趣相投、意识相近呀!”
眼珠一转,小武又道:“我好像又发现了什么。那些个在科举之路上、名列前茅的人,很多人好像出身相近、早就是彼此熟悉的。像张之万、张之洞兄弟;李鸿藻、李鸿章兄弟等等等。他们作一堆儿出任大官,都是从科举出身的吧?”
“这是不是一个普遍现象?难道说,考官都喜欢提拔名门之后?所以‘书香门第’家族中能考取的人会越来越多;普通人看起来虽然也可以参加科考,但是成为进士的机会实属渺茫?”
八角点了点头,哈哈大笑道:“你说到了一个要害之处!在以前的朝代,别说秀才、举人都十分难考;到了考进士,录取率更是在百分之一以下。”
“故而身为会试主考官的朝廷重臣、感觉到的绝不仅仅是威风---他们常常要面对极度不满的广大落第者,随时可能投诉录取不公、主考官舞弊。”
“在中国的大多数朝代里,一旦有类似把柄落于人手,主考官被杀头的也有、被抄家的也有---这是一个巨大的风险,伤害程度甚至远远超过其它执政方面的不良后果。”
小武皱眉道:“这是否显示了封建考试制度的严格性和严肃性?”
八角笑了笑,捋须道:“所以,主考官录取答卷的宗旨,总是把让考生们心服放在首位---从实用主义出发,这个目的要比为国家选材更现实得多。”
小武惊讶道:“也就是说,大多数主考官都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八角点了点头,捋须微笑道:“故此像清末著名举子龚自珍所希望的那样---‘不拘一格降人才’,在现实的科举考场中一般是不会有的!”
“而要让大众举子们心服,最稳妥之法就是把大家公认的名士都录取了,这样就不容易被人投诉、不容易给主考官带来不测之祸。用西方的经济理论来说,这叫做羊群效应(Herding Theory)。”
小武有些糊涂,睁大眼睛道:“羊群效应?是什么意思?”
八角呵呵笑道:“Herding Theory是经济趋势或金融趋势预测时经常出现的一种现象。”
“假定现在有世界排名前十的、著名机构或个人都对某个趋势做出了预测,那么如果有人也想做类似预测、或者干脆说去‘冒充’专业预测家,那他会怎么做呢?”
小武更加疑惑道:“怎么做呢?”
八角诡笑道:“很简单,他可以拿到前十名预测的结果,将他们的数据加起来、然后除以十,平均一下再发表出去---就说是自己预测的结果。或者再加权平均一下,更能掩盖自己的‘抄袭’行为。”
“预测‘随大流’,就不太可能错了。好比是一只羊,若单独走路、可能会犯错;若同羊群一起走,就不可能出错---因为你不能说所有的羊都错了。”
小武大悟,点头道:“就这样,一个新鲜出炉的专业预测家就出现了!”
八角含笑捻须,道:“反正,这种预测结果是推不翻的,因为推翻它就等于将前十位预测的结果都推翻了。于是你就只好承认该趋势预测是正确的、可采纳为理论依据。”
“于是那些预测家是真有水平、还是假有水平,根本无从分辨。在羊群效应下,单独的羊会越来越少---它们都逐渐同其它的羊走到一起去了,形成了越来越大的羊群。羊群中的羊会彼此认可---这就是对一只羊最好的保护。”
小武皱眉道:“所以,羊都不肯离群?”
八角笑道:“然而,没有问题的预测也并不代表它就正确了、科学了。每过一段时间,人们往往会发现---一个‘黑天鹅’事件的发生,实先没有被任何一个预测者提前预测出。”
“可见一群羊一起走路也不见得正确,因为它们可能会一起掉下悬崖!然而,这无损于‘专家们’的专业性---因为大家都出了错,也就无所谓由自己来承担犯错的结果了。”
小武点头惊叹道:“原来羊群效应也只是为了自保而已!但是因此也就没有人敢去搞创新了,免得被人攻击为哗众取宠!枪打出头羊!”
八角呵呵一笑道:“还有一个结果你必须明白:如果‘羊群效应’的确比较稳妥的话,每一个预测者都不傻---他们不会再费心费力地去收集历史数据、认真研究了。谁都可以收集别人公开的预测数据、然后加权平均一下,作为自己的成果来发表。”
小武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一群预测者中,最初可能只有几个人是混子;到了后来,可能每一个人都是混子!他们所‘预测’出来的趋势,根本就是互相抄袭、‘近亲繁殖’的结果!”
八角捋须微笑道:“所以对负责录取进士的主考官来说,他们的行为大体一样:既然你会这么做,所以我也会这么做!”
“所以就考生籍贯来说,一直有‘冷籍’和‘热籍’之分---主考官尽量给‘热籍’子弟的考卷打高分,反而会被大家认为为人‘公正’。”
“这可以解释你刚才问的问题,为什么有些家庭一直有人能从科举中脱颖而出?举个例子,张之洞、李鸿章这些名人的家族,就明显属于‘热籍’,所以每一代子弟参加科举考试都会占到便宜。”
小武又惊诧了,连忙问道:“什么是‘冷籍’和‘热籍’?请说具体一点。”
八角淡淡道:“具体来说,如果考生家族上三代人中、无人考中功名的话,这个考生的籍贯就是‘冷籍’。反之则为‘热籍’。主考官会参照举子们的出身信息,大致令录取的实际情况与众人的预测相同或相近,这样就减少了出幺蛾子的可能。”
“主考官并不需要通过查看考生交上来的试卷来了解他们,因为在考试之前就已经将所有知名考生的籍贯渊源了解过一遍了。”
“这对‘冷籍’举子来说,是很不公平的。但是根据羊群效应,主考官一定会先入为主!这就是社会现实!而且说起来很巧,张謇的科举经历,正好说明他是‘冷籍’的一个典型受害者。”
小武刚刚明白了一点、又糊涂了,忙道:“张謇不是考出来了吗?他被录取为状元了!怎能证明他是‘冷籍’的受害者呢?”
八角眨了眨眼,随手大袖一挥,一张白纸便从袖筒之中飞出,然后在空中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小武刚忙上前伸手接过,仔细一瞧,却是一张张謇科举历程表。
图表4张謇科举生涯历程表
小武一边细细看着表格,一边听见八角侃侃言道:“既然拿张謇举例子,那就完整地说一下他的科举历程吧。”
“张謇的家在南通海门、原本并非望族,父亲务农为生,祖上三代也无人科举出头。但是张謇自小就聪颖,5岁能背千字文,学习进步神速,让私塾老师啧啧称奇。”
小武微奇道:“原来张骞是出身‘农门’,而非读书世家?”
八角捻须笑道:“由于塾师看好这小孩的能力,但是考虑到‘冷籍’的因素会令他难以被录取,于是向他父亲出了个‘馊主意’---将小张謇挂靠到别人家里去。”
“正好海门隔壁的如皋(南通辖下的另一个县)也有一个张家,属于‘热籍’、但如今子弟都不怎么读书了。于是在热心老师的牵线搭桥下,小张謇‘冒籍’成为了如皋张家子弟,然后去参加科考。”
小武明白更多了一点,笑道:“原来,小张謇是这么变成‘别人家的孩子’的?他爹应该是个老实巴交、望子成龙的农民,老师怎么说就怎么做咯!”
八角笑道:“挂靠是张謇15岁时候之事,转年他果然考取了秀才(16岁)。看似小张謇一帆风顺、即将前程似锦,但没想到这却是噩梦的开始。”
“张謇的噩梦是两方面的。一则,他在南通本地的童子试考考似乎还行,一去几百里外的南京考场参加高级考试就怎么也考不上。从18岁到27岁,他五次参加江南乡试(南京)败北,似乎就将永远止步于秀才身份。”
小武摇了摇头,大声嚷道:“我知道南京的江南贡院有多大!那里至少要容纳长江中下游好几个省的学子前来考试。甚至在古代有些时候,江南贡院还能够举行会试!想在那里拿下一个举人身份,可没有那么容易的!”
八角点了点头,笑道:“二则,如皋张家的子弟早已不成器了,但是看见了张謇‘利用’他家的背景考上了秀才,便想瓜分一些好处。张謇的老父虽舍了一些财物,无奈众口难平、对方越要越多,给不出就告官---拿张謇‘冒籍’一事作为要挟。”
小武恍然大悟,叹道:“不能满足如皋张家子弟的贪欲,就要害张謇丢掉功名!果然,‘冒籍’一事授人以柄、后患无穷,真是个馊主意呀!”
八角捋须道:“‘冒籍案’的官司历时数年,弄得张謇全家精疲力竭---他考不上举人,也不见得没有本案影响的因素。到了最后,亏得南通知州孙云锦等几位审理官员爱才,不愿将张謇革去功名,反而劝他接受调解、花钱消灾。”
“张謇的家境本来算是小康,但是为了此案赔得家徒四壁、贫困潦倒,冒籍一事才终于被官府拍板结案。他也算是从此初尝社会的苦涩。”
“不过,在屡考举人不中和家里变穷的双重打击之下,张謇已经对科举之路丧失了信心,再也不想每隔两三年、去南京受一次罪了---他打算谋取一份师爷的工作,好歹能补贴一点家用。虽然老父极力反对,但是张謇不为所动。”
听到这里,小武半天不语,然后方道:“看来这个科举之路,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和艰难。张謇后来又碰到了什么奇遇了吗?造成了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