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老屋那儿的梧桐树没了?
我明明记得就是那个位置啊?
那独一棵的梧桐树,我只看一眼就知道家到了。
怎么就没了?
我记得小时候听爷爷说,那是他梦里见到了凤凰落在我们家院子里,可凤凰只栖梧桐树上,便种了。我还爬过,可太直,太粗,根本爬不了,那梧桐花也好看,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紫粉的。
我站在村后新修的小路上看着村子。多了两三栋小楼,原来的老房子也还有,除了变小、变矮了之外,好像没啥变化。
虽有些迟疑,还是往进村的路口走去。
转角却见一人背着手站在那里,站在我家老屋门口原来梧桐树的位置。他见了我,稍微愣了个神,便张口喊了一声弟弟,朝我走了过来。
唉!
是我堂哥,红旗。
他头发一根一根地竖着,像顶了个刺猬在脑袋上,只是白了根。
脸上还有几条带红的疤,一看就是女人挠的。
那漏了黄色棉花的大蓝袄子,看上去倒是挺合身。
那裤子油得发亮,拉链不知道是坏了,还是忘记拉了,蓝底的内裤就这么跟那条系在腰间的麻绳一起晃着。
那皮鞋锃亮,应该是新擦的,可却开了口子,露出两种颜色的袜子。
他从头到脚散着一股过期的味,可配着他魁梧的身板,倒是潮得很,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从来没有想过,我这位最早去深圳闯荡的堂哥,如今已把自己“糟蹋”得如此不堪了。
唯一没变的是,他看到我就是笑,咧着嘴,眉毛都翘到额头上了,跟小时候一样。
他走近后,只是看了我一眼,便张开双臂,红着眼睛,鼻涕也溜了出来,嘴里不停地喊着弟弟。
我就这么跟他狠狠地抱在了一起。
他紧紧地抱着我,颤抖着,像个小孩,像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找到了依靠,像这依靠能给他希望。
哎!
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背,闻着那不太呛人的味。好想自己有点本事,便能帮他遮遮这人间的风,避避这红尘的雨。
“走,回家!”堂哥松开我后,用手捏了把鼻涕,在裤腿上胡乱地擦,嘴里散出淡掉的酒气。
“好。”我忍着哭腔。
他拉着我,一路上说着村里这些年的变化,说着嫂子在镇上的超市做收银,说着他的儿子小孟在宿迁跑着外卖的事情,说着一些操蛋的人和操蛋的事。
我听着没插上一句话,心里却酸得不是滋味。
“到了,你看看我这房子怎么样?”堂哥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栋看着有些“怪异”的二层小楼。
小楼外墙的瓷砖快剥落完了,露着水泥的灰。窗户上的玻璃也有几块空了,改用黑色的塑料布蒙着。
而门口的桃花开得正艳,桃树下的绿草里躺着几支空酒瓶子。还有一只胖乎乎的小黄狗趴在边上,那小家伙睁开眼见了我这生人也不叫,抬头对我张嘴打起了哈欠,又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歪头继续趴下。
“好!”我看着眼前的事物,张口努力说着听起来真诚的话。
“那是,我把后面也打通了,你来时候看到了屋后的新马路了吧。”
我看到了,也走过了,一条比记忆里窄了许多的新水泥路。
他挺自豪地笑说:“今年年底我就把小卖部支棱起来,到时候也是一笔买卖。”
“好!”我说。
堂哥推开大门,院子里空荡荡的,倒是显得有些大了。跟着他走到堂屋门口,门没锁,堂屋里有些暗。大概是跟我一样眼神不好了,堂哥摸索着开灯,昏黄的灯光下,屋里有一些乱,可乱得有活气。也有点脏,可这脏在那暖黄色灯光下的全家福跟前一点也不算什么,那照片上:还年轻的堂哥抱着嫂子,嫂子抱着个胖小子,堂哥穿着合身的西服,笑得自信满满,嫂子穿着婚纱,也是一样的笑脸。
“坐,坐!”堂哥用袖子擦了擦沙发上看不到的灰,“渴了吧,我去给弟弟倒杯茶。”
不等我开口,他便踉跄地转身进里屋,随后听见碗碟碰撞的声音。我坐在有些硬、有些凉的沙发上,盯着门后半漏出来的空酒瓶口子发呆。
堂哥端着两杯茶走了过来,我站起来接住,杯沿还有褐色的垢,那没有泡开的茶叶就这么一根根地垂在热水里,飘着香气。
“烫,弟弟慢点喝!”
我说:“好。”
“这龙井,可是我去年在龙河集那边一家大户帮忙时候人家给的,我还没舍得喝。”堂哥说。
龙河集离着挺远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对热茶吹了几口气,抿了一小口。
茶很烫,没喝出什么味道,我还是说了句:“好”。
我似乎就会说这这个字了。
“中午就在家里吃饭吧,我一会儿跟你嫂子说声,让她带点你爱吃的板鸭,咱哥俩好好喝一个。”
我本来又想说好,可门口的小黄狗却发出凶凶的奶叫。
“你这没点眼力劲的憨货,还不认识我吗?你在叫声试试,信不信年底就给你炖了。”
我二伯来了。
“红旗,红旗,小林来了没。”我二伯在门口喊道。
“正喝茶呢!”我堂哥回道。
“二伯,在这。”我站了起来走到门口。
二伯走了进来,后面跟小黄狗,它大概是听懂了二伯之前的话,只是围着他转圈圈,最后对着那双皮鞋啃了起来,堂哥喊了两句,小黄狗这才悻悻而去。
“红旗,你吃饭了没。”二伯问。
“我正准备打电话让艳红回来。”堂哥掏出怀里的手机滑拉。
“别打了,也别做了,你二娘做了一桌子菜,我回头让她给艳红打电话,让她过来一起吃。”
“有酒不!弟弟回来了,怎么也得喝两杯吧!”堂哥问。
“红旗哦,你别喝了,再喝人要没了。”
“我不喝,看你们喝还不行吗?弟弟难得大老远回来一趟。”堂哥看向我。
“那我陪你们喝一杯。”我不想扫兴。
“二爷,你看,弟弟都开口了。”堂哥有点得意。
“那就一杯,多了可不行。”二伯松了口。
堂哥笑了。
我也跟着他笑,却被二伯瞅了两眼,匆匆的两眼,却有好多我没懂的信息。
就一顿酒而已,人生开心点就好了。
三个人就这么前后走在村子新建的水泥路上,二伯说着村里的变化,说着这没有了年轻人的村子,却没有说那些操蛋的事和人。
经过一片麦田的时候,堂哥拉住了我,指着眼前的麦田说:“弟弟,看到没,这是我去年种的,从这里到那头。”
“真好!”
我看着那绿油油的半亩多地,这麦苗在过几个月就丰收了,父母本来可以埋在这里的,不过如今也挺好。
我对他的自豪竖着大拇指。
二伯家的三层小楼特显眼,也特气派,还带着阳台,如果能坐在那里看夕阳,看麦田,看那汪边的杨树和树上的喜鹊窝,应该很美。
二伯家门口停着辆奥迪,没人问,他却开口了:“这是小俊的,就是你侄子,这不清明了,他也回来给他爸向前上把新土。”二伯又问我“见过小俊没有,应该没有见过吧!”
我说:“见过,在深圳的时候。”
二伯说:“我都忘了,小俊也去过深圳。”
我说:“侄子倒是有孝心。”
二伯说:“那是,前年我这胃里体检查出来个瘤子,还是小俊给带去南京,又跑去上海。人都跑散架了,烦得我说不治了,他说你是退休老师怕什么。他不说我自己都忘了,这不没花多少,还治好了。”
我说:“治好了就行,那向南呢?”
二伯说:“他腿断了,去不了,真是巧了。”
我本来还想问问,二娘却从院子里跑了出来,拉着我的手,嘴里反复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二娘一点没有变,还是那么黑,还是那么壮,晃眼的大金链子都勒不进那脖子肉里,手劲也捏得我生疼。
她先是看了堂哥一眼,又转头问我,“他三爷三娘你安顿好了没。”
我说:“已经供在凌闸口了。”
二娘说:“那就好,那管事的,是小俊的舅老爷,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
“那个烟你带给他没有。”
“带给他了。”
“给了就好,你不知道现在管得严了,不花点不好办事。”
我说:“懂的。”
“小俊啊,你大爷来了,出来喊人!”二娘转头对着屋里喊道。
小俊出来喊了声“大爷”,给我和堂哥点烟。
“都要吃饭了,还抽什么烟。”二娘数落着。
几人笑着吸了两口便扔了。
“走,吃饭吃饭。你大爷坐了两天的车了,早饿了。”二娘拉着我。
“吃饭喽!”小豪喊了句。
酒才倒满,嫂子也到了,她坐在堂哥旁边,笑得很局促,我喊了一声嫂子,她点了点头,夸我没啥变化,还是那么帅。
我敬了二伯二娘三杯酒后,又敬了堂哥和嫂子三杯。几杯过后,堂哥歪着脖子对我唠叨起在深圳的那段时光,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去上学,都是他骑单车送的我,我说记得,那二八大杠趴着就费劲,他又问我还记不记得他在路边烤火薯卖甘蔗,在我家客厅跟那些投奔的人挤一起的事情,还有后来开废品站,在村里收了许多的古董的事,我说记得,他说的每件事我都记得。
他说我也记得三娘对我最好......
我说我妈对你们都好,只是你还记得罢了。
他说自己现在落魄了,可他给小孟留了四十万,他说别人都不信,你信吗?
我说信,真信。
他眼睛有点飘了,絮絮叨叨地说这都是自己选的,自己老了,没了以前的火气,也不能像城里的还能歇歇。他老得只能种点地,跑点红白事,大概也没有多少活头了,死在外面,不如死在自己屋里,还省了运费......
我却说你有空把头发理一下,还是跟以前一样帅气,讨人喜。
他笑着要给我倒酒,我躲着说哪有哥哥给弟弟倒酒的,二娘也开口说红旗不能再喝了。他有些不高兴,却还是给自己满了一杯,又嚷嚷着要跟小俊喝。
“就这一杯,小俊你喝完了,可不能再给你二爷喝了。”二娘说。
小俊恩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等堂哥在起身敬二娘,二娘说不喝了,“你的酒到此结束。”堂哥却像个小孩,突然把酒杯推倒了,嘴里说着:“你们家的酒真臭。”大概是怕人没听到,又喊了一声。
“完了完了,又要发酒疯喽,谁让你们叫他来喝酒的。”
二娘放下筷子说。
“这不小林说要跟他二哥喝一杯。”二伯说。
我脸一阵热。
嫂子起来拽着堂哥的衣领就往外走,堂哥却说:“我有腿,不用你们撵,我自己走。”
两人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了村头的夜色里。
我问二娘怎么回事。
二娘说“人不喝酒也还算正常,一喝酒就发疯,也不知道哪辈子造的孽。”
回到家的第一场家宴就这么结束了。
苏北的夜真的能看到星星,漫天的星星,真美。我甚至能找到北斗星的位置。我一直以为是自己老了,眼睛花了才在南方的夜里看不到星星,原来不是。
我坐在院子里,抽着烟,看着星星。
小俊也坐在我跟前,他问我:“大爷回来过几天。”
我说:“事情办完了就回去。”又问他“你二爷这是怎么回事。”
小俊叹了口气说:“二爷这是废了。”
我说:“怎么说话呢!”
小俊说:“二爷之前在苏州做水电,人还挺正常的,后来环境不好就回来了,也不知怎么就迷上喝酒了,天天喝,喝完就发酒疯,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看谁都像是欠他的。二娘打骂也没用,你看到二爷脸上的绺子了吧。”
我点头。
他说:“把酒藏起来也没有用,他就往各村里跑,谁家红白喜事了,他就前后张罗,也不知道在哪里学的那套手艺,弄得跟真的似的。”说完又加了句,“二爷也成守村人了,开始吃百家饭了。”
我问小俊,守村人是什么意思。
他说就是有手有脚却不出去打工,靠在村子里接点红白事活着的人。
我问他:“怎么没有帮你二爷一把,你在上海的饭店开的也不少了吧。”
小俊说:“谁说不帮啦,我让他去,他也不去,还骂我的钱也是脏的。”
我问小俊:“你二爷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小俊说:“可能就是看人好起来了眼红。”
我说:“你二爷不是那样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在深圳做收废品的生意,那生意一般人做不了,也没少赚钱。那时候他还收了不少古董,各种款的我都看过,乾隆和光绪的大花瓶子我碰碎了几个,他都没有说过一句。”
小俊问:“是不是真的哦?”
我说:“是真的,我还用那光绪底款的碎青花的笔洗养过小金鱼。”
小俊沉默了。
我问他:“你看过你二爷那套红白事的流程吗。”
“见过,虽然不懂,可那跪拜的模样和各种口号说得头头是道。”
“那你二爷这类红白事去的多吗?”
“听说很多,还有人请他,不少上了年纪的都服他的,说好多人都快不记得那套了。就是......”
我说:“就是你二爷穿得太邋遢了是吧!”
小俊笑着没回答。
我又问:“你二爷的小孩听说在跑外卖,你能不能帮一把。”
小俊说:“大爷你不知道,前年回来,我跟小豪在小学篮球场打球,他也跟别人在另一头打,理都不理我们俩,我上去跟他打招呼,他就点了头,你知道他后面怎么跟别人说的。”
我说:“不知道。”
小俊说:“他跟别人说他打他的,我打我的,谁又不欠谁的。”
这多大点事,我听着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晚睡得挺沉,可能是酒喝多了,也可能是到家了。
第二天的事情很多,我见着了许多亲人,大姑一家,小姑一家。也见着向南了,他对二伯连声爹也没叫,也不知道是演的哪出戏。还见着大伯和他的儿子,红旗。堂哥真去理了头发,虽然还是那身装束,看上去确实精神了些,也帅了不少,虽然都老了。
他说的那套三叩九拜的仪式好像没有人听,就这么一套现代而简洁的,一套古老而繁琐的,二者却不相扰。
堂哥却不以为然,依旧在那里自己说自己的,自己跪着自己的,也磕着自己的,却浑然天成。
他的每个动作都很慢,每念叨一句就跪下磕三个头,那嗓子里喊出的“咒语”和那青石板被他磕出的声响混在一起,而那每个声响都是这个“守村人”给最疼他的长辈行的最老派的礼。
我真的感谢他,我跟爸妈回来了,回到了这片生育我们的土地,也把他们葬在了这里,在两条大河的中间。
可最后的谢礼宴,堂哥却没有去,问了半天也没有知道他去哪里了。在谢礼宴上,我又听到了不少堂哥酒后失礼的事,却没人提他白了根的发。我也发现我这些亲戚都是开着自己的车来的,没一个差的,似乎过得都很好。
每个人都请我去他们家坐坐,我都推辞了,不想动了,就是觉得二娘做的玉米稀饭好吃。
夜里我琢磨着堂哥,也琢磨着自己,明明他用力抱着的是我,看着他磕那响亮的头,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着,听着乱七八糟的事和话。
第三天早起来,小俊还在睡懒觉,年轻人就是觉好,却还是被我拉起来了,准备去村头靠集的地方吃点胡辣汤。我们又去敲堂哥家的门,半天也没人理。
胡辣汤就着油条真好喝,可能是我饿了。小俊却说这汤做得没以前地道了,再过两年这镇上就都是安徽人的店了,我问他为啥,他说了很多,也很有道理,我却听不明白。
回去的路上却遇到了堂哥。我想着单独跟他聊两句,也想感谢他一番,我还没有叫出口他却躲起了我,本来是朝这方向走的,却突然转身走进那片不是他家的麦田,还越走越远了。
我问小俊怎么回事,小俊说可能是酒劲还没过去。
晚上我打了他的电话,他接了,我说请他吃饭,他说已经躺下了,我说请他喝酒,他说真的躺下了,裤子都脱了。
半天才说了一句:“三娘和三爷的照片已经摆在老宅堂屋案台上了,你要是回去了,记得走的时候给他们磕四个头。”
我听着这句话突然鼻子好酸,忍着说:“好,明年回来的时候,我给你收麦子。”
他没说话,只有“滋滋”响声,像谁在电话那头,用袖子擦了擦鼻涕。
堂哥老了,他说的脏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是他看得太透了,所以回来了,选择了相信黄土地,毕竟黄土地不会说谎,用心种下去了就长,熟了就能收。他也选择了红白事,用心去磕了拜了,也会有回报。就像他那身装束,都是他自己的,很脏穿着是暖的,抱着是暖的就好了。
只是我仍然没明白他为啥要躲着我。
我也没有瞧不起他,明年肯定回来跟他割麦子的,也可能就跟他一起种那块地。
其实父母没了,那个“家”也就没了,这故乡也许也会“消失”,不过我却会一直记得,那些说不清好坏的惦记着,那记忆里的温度也从不会变。离开时,去了老宅,给爸妈磕了四个头,抬头看着他们,想着有大伯、二伯和堂哥守着,以后回来倒也不冷清。
我在小俊的车上经过堂哥那片麦田时,仿佛看见那麦田尽头,有个人就蹲在地头,跟那片麦子融为了一体了。
或许所谓“守村人”就是总有人替你守着些什么,守着老宅的堂屋,守着麦田的青了又黄,守着一些古老的仪式,守着你走多远,哪怕是再也不回来了,他都在的,在那个早没了的梧桐树下,在风里,也在星星下。
他不是被时代甩在身后,也不是什么民俗里五弊三缺,替人挡灾的“守村人”,他就是老了,走不动了,而这故乡的土成了他走不动之后,唯一能抓得住的安稳,是他用余下的生命自愿站成那棵梧桐树。起码我下次回来,还能循着这颗“梧桐树”,念着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