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蒙格.鲍曼有一本书,《现代性与大屠杀》,考察分析德国纳粹的大屠杀。书中提出了一个颠覆性的观点:大屠杀是现代性本身固有的一种潜在可能,它只有在现代文明中才可能实现。
在此之前,对于如何理解大屠杀,有两种理论最流行。一种可以叫做“变态论”,认为是德国出了一群丧心病狂的疯子,造成了这场暴行。还有一种可以叫做“仇恨论”,认为大屠杀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德国人和犹太人之间有着特殊的深仇大恨。
不过鲍曼认为,这两种解释都只是给出了一个表面说得通的回答,但两种解释都站不住脚。
首先,德国怎么会突然就出了一群变态的疯子?难道所有人都变态发疯了吗,因为从史料上看,参与大屠杀的不只是纳粹党徒,大多数都是普通的正常人。即使是纳粹军官,很多人在日常生活中似乎也有非常人性的一面,他们对妻子、对孩子、甚至对狗,也表现出爱心和同情心。“变态论”是说不通的。
那么仇恨论对不对呢?鲍曼认为,对犹太人的歧视确实存在,但并不足以解释发生在德国的这场大屠杀。欧洲对犹太人的歧视现象由来已久,和其他国家比起来,德国对犹太人甚至相对来说还是友善的。1871年德意志帝国建立之后,犹太人就取得了平等的法律地位,到20世纪,很多居住在德国的犹太人都开始把德国看作是自己的祖国。说德国人和犹太人之间有什么特别的深仇大恨,也是说不过去的。
首先,正是机器般理性的现代官僚制,实现了大屠杀这个非理性的暴行。鲍曼发现,官僚制不仅会损害个人自由,还会导致道德冷漠、导致逃避责任。现代官僚体系像一部庞大的机器,每个人都只是一个零件,在作为零件高效率运转的过程中,却丧失了对总体目标的责任感和道德感。
大屠杀发生的场景,就像一个工业流水线。在集中营里,人人都只是照章办事、分工合作。有人负责给犹太人分类归档,有的人负责任务排期,有的人负责将犹太人分批送进毒气室,有的人负责后勤。这里就像一个井井有条的工厂,只不过工厂的“原料”就是活生生的犹太人,生产出来的产品是死亡。整个过程中,没有哪一个人是杀人狂,每个人都只是承担自己手头的一份工作,完成流程中一个微小的步骤。
于是,没有谁觉得自己要为全局负责。每个参与者面前只是一个待完成的流程,可能是一份排期表,可能是十趟运送任务,送完一趟打一个勾。大屠杀就这样被拆分成了流水线操作和例行公事。在这种流程中,人很容易丧失面对鲜活生命时的同情心和道德感。结果就是,每一个步骤组合起来共同造成了屠杀,而其中的操作者感受到的可能只是“我今天填了十张表”。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在私人生活中正常甚至善良的人,也可能成为屠杀的实施者。
现代科学主义实际上对大屠杀提供了某种理念支持。鲍曼把这种理念叫做“园艺文化”,就像花圃修剪得整整齐齐。园艺文化看待社会也是这样,社会秩序就是一项工程,可以在科学理性的指导下整理得干干净净,整齐划一,清晰优美。
在这种观念中,犹太人成为了秩序里的“杂质”。按照理性逻辑,要实现完美纯净的秩序,自然就要把异物和杂质清洗掉,所以就有了“种族清洗”这个词。最开始是设立专门的犹太人生活区,在当地隔离;后来把犹太人聚集起来流放到边缘地区;最后就是所谓的“终极解决方案”,屠杀和灭绝。
现在回头来看大屠杀这件事,会发现一个非常匪夷所思的地方:当时一共有600万犹太人被屠杀,为什么就没有出现组织化的反抗呢?实际上,当时不仅没有出现集体的反抗,在大屠杀中甚至还有受害者的参与、合作。
鲍曼认为,这种合作是经由一种策略而实现的,就是纳粹对受害者理性计算心理的利用。大屠杀不是一个公然宣布的清晰计划,否则肯定会立刻爆发大规模的抵抗。当时的犹太人并不知道这是一场种族灭绝,直到最后一刻,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有可能活下来。纳粹利用了这种求生希望,消解了可能的反抗。
比如,纳粹政府一开始说,特殊人才可以留下来,很多人就开始找各种渠道证明自己是特殊人才。你可以想象,有了可能的求生渠道,大规模反抗就很难组织起来。纳粹还设立“犹太人委员会”,招募犹太人警察,任命犹太人来管理犹太隔离区。
只要考虑到人的理性计算心理,就可以在给受害者提供选项的时候,调整其中的收益,去引导受害者合作。比如,你是选择到隔离区继续生活,还是立刻被逮捕?你是选择通过官方渠道积累功绩,用稳妥的方法保护家人,还是铤而走险去反抗?借助这样的策略,最终,纳粹在军力有限的条件下,以相当少量的纳粹军官,依靠许多犹太人的合作,实现了这场大屠杀。
不过,这并不是说大屠杀是现代社会的必然。就好比汽车比马车动力更强、速度更快,因此会导致过去难以想象的严重车祸,但并不意味着每一辆汽车必然发生重大车祸。我们要做的是,正视和警惕灾难发生的可能。20世纪的思想反思的努力,就是为现代社会这辆高速行驶的汽车配备更好的安全装置。
在鲍曼看来,要防范像大屠杀这样的灾难,关键在于要坚守一种不可让步的、无条件的道德感,保持对他人的道德感知。简单地说,就是永远别忘了你面前的人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