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京城的三月初七,万里晴光,柳絮走街串巷,正是好天气,宜嫁,宜娶。
街头巷尾无不在谈论两件事:十一公主大婚和京城第一才女叶绾绾香消玉损。“李将军不是向叶姑娘提了亲,怎么会成了驸马?”
娶一个公主意味着什么,别人或许不知,李晋却清楚得很,这是不能不受的恩赐,是王强硬的示好。
三个月前,叶绾绾娇俏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大将军若是娶亲,八抬大轿可不够,最起码也得是十六乘八十骑,就算是公主出嫁也不如我风光。”
她的话果然应验了,十里红妆,千缎锦绣,万两黄金。只是新娘不是她。
在热闹的唢呐声和爆竹声中,李晋下了马,从喜娘手里结果姬十一,发现她的手一直微微颤抖。
“公主,”李晋的声音并不大,却有着常年在军营里风吹日晒出来的坚硬,“礼堂还有十丈,脚下小心。”
姬十一一怔。他用这样恭敬的称呼隔出彼此的界限,外人传的一点不错,他不想高攀这门姻亲。
李晋是谁?他是开国以来功勋最为卓著的护国将军,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只要他愿意,什么样的姑娘娶不到,可偏偏被塞了一个姬十一。
王共有六子五女,几乎所有子嗣都有王亲厚,唯独排行十一的夭女始终不得宠。
传言有很多,最令人信服的莫过于她是其母非侍卫的私生女一说。王因为忌惮她母妃家族的势力,不能明着有所动静。可是姬十一四岁那年,母妃莫名其妙地染上急症过世。随后几年,母妃的家族亲信陆续被揪出犯有贪污受贿等罪行,不出三两年,树倒猢狲散。
姬十一在宫里成了无依之萍,即使是宫女太监,也不给她好脸色。如果不是这几年西北告急,王急需笼络人心,也许很难想起她。反正不如其他女儿紧要,可以当做王族厚礼送出去。
王的如意算盘,为臣者如何不知?对于一个棋子,以君臣之礼相待,已经是李晋的仁慈,更何况心里装着一个死人,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
红盖头下,姬十一没有答话,被握住的手却主动攥紧,肌肤相依,十指交缠。
「二」
叶绾绾本来可以好好活着。不止一次,在漆黑的夜里,李晋心头冒出这样的话。她本来可以嫁进李家,相夫教子,安安稳稳过完下半生。
人们说起叶家长女,莫不谈及她诗文双绝,舞姿倾国。然而极少有人知道,当今的王也曾被她的舞姿摄魂夺魄。那一夜,她一袭碧蓝长裙,在诗会上拔了头筹,一曲盘鼓舞更是惊艳全场。曲终人散时,王醉醺醺的搂过叶父的肩,笑道:“你果然生了个好女儿。”
叶府又陆续收到许多圣旨,请叶府家眷入宫,但无论是谁都会捎上叶绾绾。
宫里的留言渐渐传到了宫外,都说来年选妃早已内定,而在最后关头叶绾绾生生插进一脚,挤走了陈宰相的亲外甥女。
向叶府递名帖,请求结交的人越来越多,叶府上下忙得应接不暇。因为练兵而晚到的李晋来时,反而被怠慢了。
“你早做什么去了?”因烦闷而躺在卧榻上的叶绾绾也不给他好脸色,“如今我已是半个贵妃了,你还来做什么?”
李晋没有辩解,他熟悉她这样的脾气,所以只是安静地坐下,拿过一个绣枕垫在叶绾绾的背后,让她略微抬身,看到自己的眼睛。
叶绾绾赌气地瞪着他:“说,你会护我一世。”
“我会护你一世。”
“你也只爱我一人。”
“我只爱你一人。”
“如果你离开我,你便远走天涯,孤老终生。”
李晋拥住叶绾绾纤细的腰,说:“如果我离开你,我便远走天涯,孤老终生。”
叶绾绾没有说话,泪却打湿了李晋的衣襟。李晋拥紧了她,泪便渗到他的心口,灼热而黏腻。
「三」
李晋发了重誓,但他没有想过,如果叶绾绾先离开他,誓言该如何兑现?他跪在佛祖面前,祈求一个回答,而佛祖高坐莲台中央,万年如一日,沉默而慈悲。
大殿门口走进来一个小和尚,作了揖,道:“和智大师有请。”
大师的桌上摆着两盏茶,看来有人刚走。
“是位女施主,为情所困。”和智顺着李晋的眼看过去,解释道。
和智不是碎嘴的人,这日却将旁人的事向李晋细细说了。原来有个姑娘新嫁为人妇,却发现夫君早就心有所系,只是那心上人红颜薄命,留下她与夫君同床异梦,难以解忧。
李晋不以为然:“有分无缘而已,有什么稀奇?”天底下成不了眷属的人多了去了,何必为这样平凡的故事唏嘘。
和智摇摇头。
这姑娘倒也并非和夫君毫无情缘。在少年时,她于其狼狈之境被人所救,其后十年毫无瓜葛。但机缘巧合,十年后那二人竟成了她的夫君,但她并没有向夫君提起那段往事。
和智重沏了茶,坐下来。“贫僧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将军,你猜她说什么?”
李晋不语。
“她说,她不敢。她说,英雄救美,终成眷侣,那是我心底的一个梦,我怕说穿了,梦就破了。”
李晋听完,问和智:“大师如何回答?”
和智闭了眼,念了句“阿弥陀佛。”“因爱生恨,因忧生怖。施主,你已执念太深。”
李晋垂下眼睑,他知道,这句话也是对他说的。
李晋回府的时候,姬十一刚换上常服,似乎也才回来。她问过李静的食事,又换来小厮给他更了衣,一下子忙了起来。他坐在一旁,只觉得恍惚。
叶绾绾是不会做这些事情的。她是叶府的千金,又是才女之名,过的几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思及此,李晋从怀里拿出一串佛珠,这是姬十一在绾绾出殡那日给他的,她说:“珠不断,心不散。”
他要还给她,她却不收。“既然送给你,便没有还回来的道理。”她沏了茶,端到李晋手边,再自然不过的样子。“你的心还没定,留着他吧。”
她微微一笑,温婉柔美,完全不似叶绾绾那般明媚和张狂。李晋突然意识到,她是在做一个妻子。
新沏的茶突然被掀翻在地,李晋的袖子拂过水渍,甩得笔直,如似刀剑。
“我累了。”他唤来小厮,看都不看呆住的姬十一一眼,便离开了。
「四」
百无聊赖的王又想了新花样,说是要邀众人赏月,并命官员皆带女眷。
是夜,月朗星稀,正适宜整夜笙歌,酩酊大醉。
落座不久,李晋就发现了王的真正目的。他看上了王太傅的侄女,让她又是吟诗,又是作画,且看都不看诗画便赏。
“王姑娘不会入宫。”姬十一为他满上了酒,道,“她的诗画皆不出彩,与平日才名并不相符,只怕是为了躲过父王的青眼,自甘平庸。”
李晋执杯的手一顿,不知她如何看出了端倪。
“不入宫也好,我听闻父王从前的一个宠妃,才貌俱佳,朝上又有族人拥护,受人嫉妒,被栽赃了许多罪名,父王一气之下把那妃子打入冷宫,又在朝上除去了她族人的官职,不过四年,那妃子一家便落败了。”她叹了口气,又道,“那妃子后来说,活到底总归是个死,早知如此,还不如死在宫外。”
李晋脸色骤变,叶绾绾正是死在了宫外。
那日,她忍了许久,再也不想被士兵押入宫门。圣旨虽然推到了她跟前,但她不跪,也不接。奋力从那些盘错的刀剑中挣脱出来,却不料,推搡间,剑锋划过她柔弱的颈。
他赶到时,叶绾绾只剩一口气。她拼命抓住他的手,鲜血从口中流出,拼成断裂的字句:“这,这样也好……你娶不了我,便……没有人能……”
美人既死,王便收了心。叶府的人虽然想讨个公道,但女儿拒接圣旨在前,面对龙颜也是理亏。只是后来,王知道了叶绾绾和李晋的事,他怕爱将因此心生嫌隙,便想了个联姻的招,把姬十一嫁了过去,以示抚慰。
回想往事,李晋只觉心头一痛。
他站起身来,神色黯然。“姬十一,你没有失去过心头所爱,你不知道,只要是死,在哪里都是一样让人心伤。”
“我并不是……”姬十一惊讶,想要解释,李晋却不再看她。
“让一个外人说三道四,是我的错。”李晋敛了衣袍,向着王宫深处的夜晚独自离去。
夜色骤然变冷。
「五」
李府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柳树,一棵榆树。每年三月,春风一定要在府前打个转儿,先是吹起漫天的柳絮,再打落薄如蝉翼的榆钱。
李晋出征了。西北有战事,王第一个使唤的当然是驸马。
临行那日,姬十一送至城门。李晋在马上对她道:“我这一去,可能便不会回来了。我母亲就拜托你照应了。”
姬十一微怔,又勉强一笑:“将军说的是什么话,这是你的家,你当然会回来。”
李晋这一去就是三年。西北寒凉,八月飞雪,李晋不轻易出兵,只是静立城头,看那黄沙与飞雪之间是否有前行的兵马。
“将军,信使到!”
李晋回头,却惊讶地发现信使是个女子,温婉柔美,脸上是三年未变的浅笑。
“你怎么来了?”
“听说塞外雪美,想看看,便来了。”他顺手沏上茶,递过去,他接过,动作自然得好似二人从未因分离而生分。
和姬十一 一起来的,是一个坏消息——李母离世。李晋大醉三夜,第四个清晨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姬十一的怀里,而她双眼通红,一夜未眠。
按理说军营中不能有女子,但姬十一是公主,王也没追查,她就这么留了下来。她每日为他做些家常小菜,或者沏茶研墨。如果不是窗外黄沙漫天,他几乎就要觉得自己还在李府,推开门就能看见那两棵树,一颗柳树,一棵榆树。
到第四个年头宫里来了急报,召李晋回京。说是叶家出事,李家也逃不了干系,必须回宫,接受刑部调查。
李晋收拾行装的时候,姬十一破天荒地夺过他手中的包裹,咬着唇,满眼慌张:“叶家势力太大,被王抄家是早晚的事,你不过是一个军人,又有战功,就算抬出‘将在外,王命有所不受’的幌子,父王也不能拿你怎样。”
李晋一惊,他没想到姬十一看得这样透。
“叶家之人都是我的亲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见死不救。”
姬十一的眼里地涌出泪来。“那我……”那我呢?我是你什么人?她想这样问,但眼泪铺天盖地,淹没了她所有话语。
四年前那个夜晚,李晋对她说的话还历历在目:“让一个外人说三道四,是我的错。”
她抬起头看着李晋淡漠的脸,忽而平静。她终于懂得一件事,人人都说十全十美,十才是好,十才是团圆,轮到她十一,就是多余。
她一直不懂,好的女子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他嫁给李晋?如今她终于知道,她的出现就是为了证明,他爱的人自始至终只有叶绾绾一个。
她抬头抹了泪,眼神清澈。“此行多风险,要小心。”
李晋点点头,沉默地转身出门。
“将军!”她终于还是叫住他,“你会回来,对不对?”
李晋收步,站了许久,却不曾回头。
“我不知道。”他踏出门去,身影渐渐被淹没在漫天风雪中。
「六」
李晋回了京,不曾到李府就风尘仆仆地入宫面圣。王的确想除掉叶家,但李晋借手中兵权,谢罪之词中暗藏机锋,逼得王不得不让步,留叶家和李家一条生路。
李晋安下心来,回府的路上,顺道去东湖寺拜访了许久不见的和智大师。
和智眼锐,开门见山道:“将军手上这串佛珠从何而来?”
李晋低头一看,腕间戴着的正是姬十一送他的那串佛珠,他几次想还,但她不收,理由翻来覆去只那一个。
“珠不断,心不散。”这句话从和智嘴里冒了出来。
李晋微讶:“这佛珠乃是受人惠赠,莫非与大师有些渊源?”
和智点点头。“将军还记不记得贫僧说过一段故事,这佛珠,正是贫僧赠予那女施主的。”
李晋只觉得恍恍惚惚,事后回想却又异常清楚,他甚至从不多的记忆里翻出一段前尘旧事,与和智的说辞不谋而合。
那位姑娘,正是姬十一。
十几年前她的母妃家道中落,她在宫里的处境也愈发困窘。王似乎对此视若无睹,那些平日受王族打骂的宫人落井下石,不但让她像下人一样洗衣做饭,稍有不如意便肆意打骂。
而在她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第一次遇见了他。
那一日,她偷吃剩饭被发现,便有三四个人用沾了盐的鞭子狠狠地打她。
“她只是个小姑娘,你们怎么能这样欺负她!”
彼时的他也不过一介少年,却有了士兵一般杀伐果断的气魄。他随父入宫,看到被打倒在地的她,想也不想便冲过去,护在她身前。
下人们虽然敢欺负无人搭救的落难公主,却不敢惹当朝权贵李大将军的独子。不消片刻,围观者都连着磕头,四散逃去。
如果是是英雄救美的故事,到这里便该是美人言谢,以身相许。但姬十一还小,不懂得这些风花雪月的套路,她没有言谢,甚至连话都不说,只是闷声擦泪。
他不会哄女孩子,只是取出自己的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污渍。在他手下一点点显现的,便是八岁的姬十一,月牙儿一般的眉眼,朱点的唇。
她问:“你叫什么?”她不说话,他以为姬十一害羞,便道:“我叫李晋,你呢?”
她看着他,摇摇头。他叹一口气。“原来是个哑巴。”
姬十一自然不是哑巴,但她一直不曾回答。
李晋从前不知,但他现在懂了。
“那是我心里的一个梦,我怕说穿了,梦就破了。”
一开始,她装聋作哑,不报姓名,只是怕李晋和别人一样,掉头走开。进了李府,若告诉他这一段前尘往事,他早已忘记还好,若他后悔了呢,后悔那日救过一个叫姬十一的人呢?
终成眷属,是她心里唯一的,不能破灭的梦。她冒不起这个险,也开不了这个口。
李晋闭上眼,只觉得心头如走马灯,皆是旧光景。
她初嫁时,微微发抖的手紧握住他;她送他去叶家出殡,目光包容,毫无计较;他为她扫地炊饭,堂堂公主有如下人般也不生气;她风尘仆仆奔赴边疆,见了他却只是云淡风轻地道一句“塞外雪美,想看看,便来了。”
她不是绾绾那样张扬的性子,感情之事从来不曾开口言说,但不说,并不是没有。叶绾绾已经死了,但姬十一还活着,他不能辜负。
他想了许久,告别和智,大步跨出门,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他要回府,重新迎接一个人的归来。
檀香烧完一支,和智起身换香,望向窗外,慈悲一笑。
「七」
李府前的两棵树都在,只是时已深冬,尽皆凋零。
李晋下马,刚要推门,却听到身后有人大喊:“将军!边关急报!”
信的开头是喜讯,李晋不在的这段时间,北狄大举来犯,副将接替将职,带领王师击退敌军百里。但不幸的是,敌军以为李晋仍在军中,进攻前派探子到将营放火,姬十一困在里面,没能活着出来。
薄薄一夜纸忽地被风卷起,李晋想抓,却没来得及。
他想起临行前,姬十一眼里含泪,忍住柔肠百转,只问他:“你会回来,对不对?”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我不知道。”
他那时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她不要多么缠绵的爱恋,也不希求多么刻骨的牵挂,她只是在等,等他回头,好好看着她说:“我会回来。”
她从出生时便被人推来推去,从一个宫殿到另一个宫殿,从一间空房到另一间空房。哪里都是一样的空荡和陌生,周围的人眼神鄙夷,好似见到虫蚁。其实她想要的,不过是三寸之地,容她在推推搡搡中吸一口气,合一合眼,暂时忘记世间的伤痛与折磨。
她想要一个家,他没有给。而他原本可以给。
他闭眼,以掌覆脸,许久不曾言语。
送信的小官有些怕,抖着嗓子说道:“将军,不如回府再……”
“不了。”李晋的声音从掌间传来,“吩咐随行士兵,同我回边关,即刻启程。”
他不想进去了,里面是一座空府。没有母亲,没有姬十一,什么都没有。
士兵训练有素,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已列阵出发。李晋骑马行在最前,没有人能看到他脸上有泪,被风吹落。
他从前还不知晓,叶绾绾先离开他,誓言该如何兑现,现在他知道了。
许过的誓,不管怎样终会成真。只是牺牲了姬十一。
他走得很慢,有如祭奠。长长的队伍翻山越岭,西北的风沙吹到眼前时,算算时节,李府门前的柳榆又该发芽了。
他终是不曾回望京城的春天,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就像他承诺过的那样,远走天涯,孤老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