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院角的向日葵,是外婆亲手种下的。那年我七岁,攥着外婆递来的花籽,看着她弯腰将褐色的种子埋进翻松的土里,指尖沾着湿润的泥土,像撒下一把小小的太阳。外婆说:“向日葵这东西,认太阳。太阳往哪儿走,它的花盘就往哪儿转,一辈子都追着光跑。”
那时我不懂这话里的意思,只觉得向日葵是院子里最热闹的存在。春天刚冒芽时,嫩茎顶着两瓣圆圆的子叶,像刚出生的娃娃举着小手;夏天茎秆蹿得比我还高,宽大的绿叶层层叠叠,风一吹就哗啦啦响,藏在叶间的花苞慢慢鼓起来,像攥紧的小拳头;直到七月,花苞突然舒展开,明黄色的花瓣围着褐色的花盘,从清晨到傍晚,总朝着太阳的方向。我常搬个小板凳坐在花田边,盯着花盘慢慢转动,心里好奇:它难道不累吗?外婆坐在竹椅上择菜,笑着说:“追光的东西,哪会觉得累。”
后来我到城里上学,只有寒暑假才回老屋。每次推开院门,最先看见的总是那片向日葵,不管我离开多久,它们都站在院角,朝着太阳的方向生长。五年级那年暑假,我带着城里同学送的漫画书回家,却发现外婆的腰比往年更弯了,走路时得扶着墙,择菜的手也有些抖。那天傍晚,外婆坐在向日葵下织毛衣,我凑过去帮她绕毛线,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沾了片向日葵的花瓣,风一吹,花瓣飘落在毛线团上,像一颗小小的太阳。外婆说:“今年的向日葵长得好,等熟了,把瓜子炒给你带回去。”
可那年秋天,我还没等到向日葵结籽,就被爸妈接回了城里。临走前,外婆站在院门口,手里攥着一把晒干的瓜子,塞到我书包里:“记得常回来,向日葵还等着你看呢。”我点点头,却没敢回头——我怕看见外婆站在空荡荡的院角,像一株失去太阳的向日葵。
再后来,学业越来越忙,我回老屋的次数越来越少。电话里,外婆总说“向日葵又开了”“今年的瓜子特别香”,可我总以“作业多”“要补课”推脱。直到初三那年冬天,妈妈突然说外婆病了,要我一起回老屋看看。
推开院门时,我愣住了——院角的向日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秃秃的土地,只有几根枯萎的茎秆插在土里,像一个个沉默的感叹号。屋里,外婆躺在炕上,脸色苍白,看见我进来,她挣扎着坐起来,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包,打开是一捧炒好的瓜子:“去年的瓜子,一直给你留着,怕你回来吃不上。”我接过瓜子,却发现瓜子壳都有些受潮了,可放进嘴里,还是当年的香味。那天下午,外婆靠在我肩上,轻声说:“其实我知道,你忙,没时间回来。可我还是每年种向日葵,总觉得你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一进门就能看见。”
那天晚上,我坐在院角的土地上,想起小时候外婆带我种向日葵的样子。月光洒在空地上,我仿佛又看见那些明黄色的花盘,朝着月亮的方向——原来没有太阳的时候,它们也在努力朝着光的方向生长。
外婆的病越来越重,第二年春天,她还是走了。处理后事时,舅舅说,外婆走前还惦记着院角的向日葵,让他今年接着种,“万一孩子回来,看不见向日葵该失望了”。
去年夏天,我考上了外婆一直希望我去的大学。开学前,我回了一趟老屋。舅舅果然种了向日葵,院角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明黄色的花盘朝着太阳,像一片小小的太阳田。我坐在向日葵下,剥开一颗瓜子,放进嘴里,还是当年的香味。风一吹,向日葵的花瓣落在我手背上,像外婆轻轻的抚摸。
现在,我每个假期都会回老屋,帮舅舅打理院角的向日葵。春天播种,夏天浇水,秋天收籽,就像当年外婆带我做的那样。有一次,邻居家的小朋友问我:“姐姐,向日葵为什么总朝着太阳转呀?”我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说:“因为它们知道,只有朝着光的方向,才能长得更高、更壮,才能结出甜甜的瓜子。”
小朋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着去追蝴蝶了。我坐在向日葵下,看着明黄色的花盘慢慢转向西方,想起外婆说过的话:“追光的东西,哪会觉得累。”原来外婆早就告诉过我,人生就像向日葵,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朝着光的方向走,就一定能看见希望。
今年夏天,老屋院角的向日葵又开了,比往年更茂盛。我把外婆的照片放在花田边,照片里的外婆笑着,眼角的皱纹里好像还沾着向日葵的花瓣。风一吹,向日葵的叶子哗啦啦响,像外婆在跟我说话。我知道,外婆没有离开,她只是变成了天上的太阳,永远照着院角的向日葵,也照着我前行的路。
以后的每一年,我都会在老屋种上向日葵。因为我知道,只要这些花还开着,外婆就还在,那些关于光和爱的记忆,就永远不会消失。就像向日葵永远朝着太阳,我也会永远朝着光的方向,带着外婆的期望,努力生长,活成自己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