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一想事情,就可以串联到很多毫不相干的东西上,当然也包括了人。白天干活我在想亲身下河知深浅,下一句随着浅字就是浅草才能没马蹄。有时想得错乱了,就胡拼乱凑把脑子里还有的真才实学全都绞出来。
太阳那么毒,腰也弯疼了,手指插进泥地,指甲盖里全是泥垢,洗也洗不掉。我应该爱惜这双手,不应糟蹋,他变得粗糙,手掌上结着厚厚的茧子。可是现在,我不再是一个文人,我当起地道的农民来。担子在肩膀上勒出痕迹,火辣辣的,空气里散播的全是稻田的味道,微微一闻才知道是秸秆焚烧,也掺杂着其他气味,所有禾苗在巨大的收割机下肢解,随之吞吐而出的是饱满的穗,一粒一粒细沙般晃眼。
我很少会去在意这些细节,在农业发达的现代社会,原始农耕被机械取代,然而耕种始终遵循着自然的法则,节气,时令……这些古老的词汇传承下来了,大人教给小孩一代又一代。或者说,正是在农忙间隙里小孩子就耳濡目染大人们的一切劳动,一如宋代范成大的《田园四时杂兴》里: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所有劳作的人们直到天黑才肯罢休,就如同余华《活着》里的景象活了过来: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找人召唤着他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我也不意外的在这个队伍里,天是怎么黑的,真说不清楚。晚霞挑在肩上的时候,太阳就已垂暮。这还仅是白天的谢幕,晚上登场了,农舍灯火星星点点亮着,一同辉映着田野里的残烟,大地的余温还未退散,人是汗涔涔的,情感上也是汗涔涔的,许许多多的情绪在我身上掉落,狗尾草顺着清风摆动,北斗移了方位,我的身体是炽热的岩浆,我的灵魂呀已是悬崖百丈冰。忽而夜至,我还有许多未编织的谎言,只能留到明天被揭穿。
耳畔的碎念只剩下村里妇女们七嘴八舌的广播和狗吠,新鲜的事,配上陈芝麻烂谷子的旧闻和在一起,实在饶舌得很有趣。为了避免尴尬,我默不作声,虽不会冷笑惊人,却也摇摇头轻叹一声气。村庄、土地究竟是何其复杂将人们聚居,又在不断的争吵与矛盾中进化出了和睦相处的关系呢?
没有一个人看起来是孤零零的,大人小孩各有所依,倒是时常寓居楼上不怎么下来招待的我有点不近人情。村里人我大多生分,国外两年他们也该忘得差不多,是儿童相见不相识,也是春风不改旧时波。
晚上对于话语权的争夺,比较农忙干活时更为激烈,但到点就散,说散就散,谁也不记得谁说过什么了。为此我努力维持着记忆的原状,并将此记叙,一天过去了,每一天也许并非如此,却也大相径庭。我想要是一生都这样过,麻木才会体现出它的价值。
马尔克斯在自传《活着为了讲述》里写道: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里重现的日子。像这般絮叨的家长里短流言蜚语已组成了农家生活的全部,没有一句多余,也无一例外都是赘述。我眼看着那群中年男人和妇女,他们的额角的皱纹里嵌满泥土,他们的手掌背横亘的青筋烙着伤痕,我想啊,他们曾经和我一样年轻鲜活,有着生命招摇过市般的猖狂和嚣张跋扈。而那些全都化成嘴边的一口气,得争。还有那群新世纪里孩子,他们承受着重托还在童年里尽可能的制造模糊地欢声笑语,这一片夜上的古老星辰,没有一颗始终掉泪。生命呀,毕竟是年轻而又不知疲倦,唯有时间做到了悄无声息的善后。
窗纱透过丁点月光,似结着一层霜,便顿生凉意。放下帘子,才落场这幕夜晚,想起写那一句,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兹。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的张九龄,尾了再念一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直到这时我才聊以忘却种种疲劳和倦怠,以及那不可思议、庸碌而无聊的人生。我觉得我的头颅被寂寞的镰刀割去了,像稻田里一茬一茬的禾芥的断层,流有血液和疼痛。
谁种下我的头颅,谁就收获一个黄金时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