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素来称道两汉吏治,官员们在处理日常政务中所体现的效率和务实,帮助这个庞大的帝国延续了四百余年的统治。然而如果究其本源,我们可以认为两汉承袭了先秦贵族政治的所谓君子风范,士大夫自有其傲骨与节操,皇权相权也有着相互制衡的调和关系,然而职级简明所带来的灵活与便捷则往往为人忽视。
汉朝所推行的三公九卿制,由丞相,御史大夫和太尉领衔,郎中令,少府等次而任之,而分数各郡的郡守又如众星拱月般向中央负责。而无论是三公九卿还是各地郡守,其官奉统一为两千石,有所区别的是前两者身在朝中,称中两千石,郡守分属在外,称外两千石。也就是说从宰相调职郡守,或者反之,都不会有太浓厚的贬谪或升迁的意思,所以我们很少能在汉代文学作品中看到像“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这样自怨自艾的哀叹。这样简明的官员层级,能够让中央的政策以最小的信息贬损和最高的效率传播向四方各郡,也能让人事调度得以灵活进行。
然而随着历史车轮的滚动,时代和制度也都滚滚向前,尤其是科举制的助力,能够让那个自付英明神武的唐太宗李世民,看着纷纷应考的天下学子不禁放出豪言:“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天下英雄既在官府,就不会在民间,既能为朝廷所用,就不会各逞豪强,但是问题也随之到来,举子一茬又一茬,而所能提供的官位空缺确实有定额的,怎么来解决人事安排问题呢?一个字:加。像我们所熟知的官员品级,如二品大员,七品芝麻官儿之类,就都是为了解决此种问题的附属产物。
自此以后那些尽入彀中矣的天下英雄,就不得不皓首穷经的一次次参加科举考试,幸而高中后等待他们的也不都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流,更可能的是熬政绩,熬资历,熬升迁,旋转在职级的考评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然而他们也有着另一副嘴脸,鱼纹蟒袍,八抬大轿,讲的是地位、排场和伦理秩序,在每年举办的祭天大典时,跪的能离皇帝更近,能分一块儿更大的祚肉,就代表着自己更被这个帝国所认可。升至高位,不仅能够给自己的精神和物质上带来极大富足,更有万千追捧,甚而光耀门楣。统治者把一套治术手段推行下去,卷在其中的官员们则像白居易《蝜蝂传》里的虫子一样,背负重物爬向高处,既是谨小慎微,更是乐死不疲。
而如果我们把目光看向西方,喜爱奢华的路易十四所创立的法餐礼仪制度,则又是此中奥妙的另一个版本。从刀叉摆放,到上餐次序,及繁复的侍者礼仪,都有着极其细化的步骤与执行标准。而其中每个侍者只执行其中的一个环节,如摆放刀叉,更换餐具,端盘上菜等。这就让一场正宗的宫廷宴会,需要用到庞大的侍者团队,而这些服务人员,都是从各封建领主的家庭中优选的精干子弟。一方面,被征召入宫廷进行服务,是一件被当时认为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这当然代表着国王陛下对整个家族的关照和期许。另一方面,本来如一盘散沙的各封建领主,此时却纷纷引颈受戮般的把自己的爱子爱女送进宫廷充当人质,并沾沾自喜的把他们从宫廷里学来的繁复礼仪,依样画瓢的摆在他们的家宴上,以彰显自己的高贵礼节和备受荣宠。
像这样复杂的职务划分,不过又是一个统治者请君入瓮的治理游戏而已。然而被网络在其中的人们却依旧是乐死不疲,甚至是削尖了脑袋往里钻的。而这种愚蠢的职级划分,在现代社会更是比比皆是,从教授的职级评定,工人的技能考评,企业的层级划分,官员的职级升降,无不是此种治理精神的精髓。
最近恰好在研究《西游记》,拿孙悟空闹天宫来打个比方,这泼猴是好话不听,给官儿闹事,却又生的钢筋铁骨,焚烧不化,着实让一众神仙头疼不已。其实猴子毕竟是猴子,没有那么多心眼,封他个弼马温做也就是了,只要再补充说明一下,你虽然生得天地灵气,又本领高强,但我们天庭的官员也不是凭空一下子就能做的,还要看看你是否有能力胜任,大家都是如此。先做弼马温,三年之后考评,若官当的好,就能升中官儿,再三年考评,就能升大官儿、更大更更大的官儿,过不了多久就能凭本事做齐天大圣了,到时候还怕蟠桃宴不请你?蟠桃宴就是你的家宴,我们巴结你还来不及呢。最后再贱兮兮的补上一句,这都是玉帝让我偷偷告诉你的,他说年轻人血气方刚有冲劲儿,这是好事,他很看好你呦,加油吧。
前阵子和朋友聊天儿,他之前在中某旅旗下的某个旅游项目任职,彼时他已离职,却依旧大为吐槽。一个月薪八九千的小经理,就能摆架子,讲排场,对手下吆五喝六,这么个小破项目的二三把手,就能明目张胆的乱搞男女关系。而且其中的所有人虽然都各有痛苦,却又心甘情愿的配合他们演戏,或者说至少是服服帖帖。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正是如此。
他自认为是个几级几级的经理,就自然要有某种某样的排场和作风,再升一级,架子更大,其对自己价值的认定也都不来自于自尊和自信,而全赖那虚无缥缈的职级,而得以虚荣和得意。
其实很多人都禁锢在这种狭隘而可悲的观念里,当你把一个朋友介绍给别人的时候,你绘声绘色的描述他怎样性格谦和、爱好广泛、知识渊博,对方可能都听的云里雾里。而你只要说他年薪百万,对方就会不吝赞美的称赞你的朋友能力真强。我们给自己或者被社会贴上了无数以等级或数字来衡量的标签,仿佛这样我们就能够认清自己是谁、别人是谁、以及我们应该怎样相处。就像蜜蜂、狼群或裸岩鼠一样,蜜蜂依靠自身在种群里的定位,来决定自己的行为模式,狼群依靠着个体的社会地位,来确定吃肉的次序,裸鼹鼠的头领能够毫无顾忌的踩着其他同类的头或身体在洞里爬行,这种可悲的野兽本能,凭借着某种精妙的治理手段,潜移默化的为我们打上了思想钢印。如果你搞明白了其中的历史源流和内涵深意,我想你也会和我一样认为这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深陷其中的人可能获得一时的欢喜,却如镜花水月般虚幻,终难以达到真正幸福的状态。
——《思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