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人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明媚的阳光下,我在玫瑰花园里散步。春天到了,玫瑰花渐渐开了。

就在我驻足观赏开出三个美丽花朵的一株大玫瑰时,我突然看见,就在我身边,其中一朵玫瑰花的茎弯了,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折它,然后它就断了,似乎是那只手已经把它摘了下来!随后,那朵花升了起来,划了个弧线,那正是一只手把它举到嘴边的弧线,花朵悬在半空中,周围什么都没有,一动不动。

我只觉得一阵发狂,向那朵花扑过去,想抓住它,但我什么都没抓到。花已经消失了。我转身去找花茎,很快就发现,那株玫瑰的花朵连同花茎都还在枝上,它们都好好的,看上去从未有人动过,我轻轻触碰了一下花茎,花朵随即摇曳起来。

我惊得后退一步,刚才是幻觉吗?

我不记得我怎么来到了这里。只依稀记得,临睡前母亲嘱咐我吃药。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我被一种莫名而古怪的感觉惊醒了。醒来后,我没有动,只是睁着眼睛,默想着我看到的玫瑰园。

它仿佛与世隔绝。小径边的玫瑰花,几团暗红,几团粉白,无声无息地兀自开着。我沿着开满玫瑰花的小径往上走,上头有个亭子,亭下站着一人,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见他在同我讲话。我并不认识他,但也不觉得奇怪。好像是他提议,我们来聊聊文学吧。我说好,聊文学。于是聊起来。

他说,作家其实是个手艺人,文章写得好,就是活儿做得漂亮。作家的职业是最易心灵自在的,也最易导致做作。目下的现实里,甚多的人热衷于讲“世界”,讲到很玄乎的程度,如同四个字的“深入生活”。原本简单普通的话,没生活拿什么去写呀,但偏偏说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深入生活为何物了。还要竭力去塑造自己的庄严形象,将一张脸面弄得很深沉,很沉重。

哦,这大概就是在说我。尽管我从没标榜过自己是作家,但那是我梦寐以求的。每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写啊写啊,却从没有写出过像样的作品。我只在乎我心里的“世界”,甚少去关心外面的生活。我也没有什么生活。只是在写累的时候,站在我位于二十五楼的“火柴盒”的窗前,观察对面“火柴盒”里的生活。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同我一样,每天也只是趴在写字桌前,面对一台电脑,不停地写。我猜想她也在搞文学创作,她很少起来走动,只偶尔起身去饮水机前接水喝。有一次,我看到她站在窗前朝我这边看,我吓得赶紧躲到窗帘后面,待再看她时,她已回到了电脑桌前。有时,我也会盯着楼下的中庭,看那些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尤其是那些送外卖的,穿着或红或黄的马甲,拎着打包好的塑料餐盒,在便道上一路狂奔,似乎在与生命抢速度。

大学时我念的中文系,免不了迷过一阵子文学。我自己也写了几年,不得其法,于是作罢了。现在,我无事可做,于是又捡起以前的爱好,这一写就写了五年,自认为天分并无多少,但对文学的虔诚却少有人及。

此时和他一聊,茅塞顿开。我正听得入迷,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梦。我回忆起睡前我在修改一篇新写的文章,无论怎么修改,都不满意。离开电脑,我带着疲惫和怅然入睡,然后就飘然坠进了这处玫瑰园。

意识到是个梦后,周围的一切都暗淡下来。我起身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卡片,将刚才的梦记录下来。我不得不随时记录,因为我随时都会忘记。我在卡片上写完最后一个字后,母亲过来唤我吃早饭。我看到母亲满头的白发和满脸的皱纹,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就变老了。

我们母女俩坐在餐桌前享用早餐,一杯牛奶,一杯咖啡,两片火腿面包,牛奶是母亲的,咖啡是我的。母亲枯瘦的手握着杯子,一口口啜着牛奶,扭头望向窗外的艳阳,说道:“今天该去看医生了,吃过饭,我陪你去。”

我放下手中的咖啡,疑惑不解,“看什么医生?”

“你忘了?钟医生我们之前见过的。自从上次看过后,有好长时间都没有再去了。这段时间,你不是把自己关在屋里闷头写作,就是偷偷遛出去疯狂购物。你看你买来的那些东西,都堆满整间屋子了,信用卡也让你刷爆了!我可不能看着你再这么下去,今天说什么你都得跟我去看医生!”

母亲的语气很坚决,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我不相信母亲说的疯狂购物,我狐疑着走过去打开储藏间的门,惊了一下——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购物袋和大小不一的包装盒。我随便打开几个袋子一看,里面有衣服、鞋子、化妆品、首饰等等,袋子里夹的购物小票记录了我的花销,加下来真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好像记起来了,前些日子我是接二连三出门购物来着,但我也不知道买这么多东西要干吗?大概是觉得购物能填补我内心的虚空和不安吧。

我说不清楚,我这是怎么了?母亲说我是一个人待得久了,就会用幻想来填补空虚。自上次看过医生后,母亲就搬过来与我同住了,除了我自己偷偷遛出去的几次,她对我几乎是寸步不离。

顺着街边林荫道走的时候,我的心情是愉悦的。

在行走中,虫鸣鸟叫,树木花草,都在向我点头招手。回想起前些天自己的不安和猜疑,便不无自嘲。是的,我总觉得有个人住在我头脑里,只要被一点点难以理解的小事惊动,我立即就会惊慌失措,失去理智。

母亲带我去了钟医生的诊所。钟医生看起来非常普通,高高的个子,乱糟糟的头发,有点儿驼背,他对精神疾病以及当下催眠暗示实验所引发的异常症状非常有研究。他用了很长时间向我介绍他的研究成果,他举出的事例在我看来荒诞不经,而他却坚定地说:“自从人类开始思考,开始懂得表达和书写自己的思想时起,就能察觉到一种萦绕在身边的奥秘。然而人的感官太过粗糙,缺陷太多,无法识破这种奥秘,于是就努力通过智力来弥补感官的无能。但是近年来,人们对识破这种奥秘的研究取得了令人吃惊的成果。”

钟医生微微一笑对我说:“你愿意让我来试着给你催眠吗?”

我问:“催眠后是不是能捕捉到你所说的某种神秘的东西?”

他略微点了点头,“嗯,可以这么理解。”

我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钟医生开始用凝视催我入眠。我突然感到有点心神不宁,心怦怦直跳,咽喉发紧,只过了一小会儿,我就觉得眼皮有点睁不开了,胸脯开始一起一伏,不多会儿,我就睡着了。

我好像看到钟医生在我手里放了一面镜子,他问道:“请问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我父亲。”

“他在做什么?”

“他在整理书架。”

“现在呢?”

“他从一个信封里掏出了一张照片。”

“谁的照片?”

“他自己的。”

“照片上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站着,肩上背着一个军绿色挎包。”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喊了一声“爸——”,我的声音是哽咽的。父亲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全身焦躁不安地颤抖着。

医生让我醒了过来,他郑重地告诉我:“你父亲希望你健康快乐。”

“父亲?”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对我来说,父亲就像一个影子,或者说是一张旧照片。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回想着被催眠后所看到的,心中涌起许多疑惑。我问母亲,医生给我的是一面镜子吗?母亲说:“他其实给你的是一张卡片,上面什么都没有。”

“可我看到了父亲,千真万确,他还是那天雨夜离开家时的样子。”

“你父亲离开我们都快二十年了,你不该这样的!”母亲停下脚步怪异地看着我。

“不!”我情绪有些激动,“在我小的时候,你告诉我,父亲抛弃了我们母女;后来,你又告诉我,父亲自杀了。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母亲直愣愣看着我,目光低垂下来,“他一直渴望成为一名作家,梦想着能写出惊世之作,但他没有什么天分,可他不相信自己的无能,所以就……他到死都没写出像样的作品来。你可不能像他,我受不了你这样疯疯癫癫的。妈妈求求你!”说着,她激动不已,双手合十,仿佛在向我祈祷。

我从母亲扭曲的表情中,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她强忍着泪水不让流下来,一双眼睛浑浊无光,眼皮耷拉着,眼角皱纹一道深似一道,仿佛历经过许多伤痛。母亲的样子,让我惴惴不已。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将自己的手伸进了母亲的手里,那双手,已不复从前柔软了。

回到家,我就疲惫不堪地躺下睡了。我睡得很安稳,鲜少有人来打扰。

起床后,我觉得神清气爽,精神饱满。我来到书桌前,打开电脑,继续我的写作。

犹如神助!我觉得之前那些像铁栅栏一样困住我的字句,此刻仿佛在星辰间遨游,探手即是光芒。我的文字优美极了,明澈极了。我能精确地形容出草叶间的脉络,流水的纹理,夜半林中的声响,月出时湖面一瞬间的闪光,露水如何滴落,草茎如何弯曲又弹起。我能工笔写照,也能一语传神。

我完全将自己沉浸在写作中了,连母亲中途几次来唤我吃饭都没听到。我一口气写了上万字,直到敲下最后一个句号,又将文章通过电子邮件发送给杂志社编缉,这才伸了伸酸痛的双臂,满意地离开书桌。

我暗想,编缉看到这篇大作后一定很欣喜,她会在邮件中回复我几个字:“稿件已阅,太棒了!择日安排刊发。谢谢哟!”邮件后面,也许她还会缀上一个笑脸。

这几年我一直在浑浑噩噩中度日,学习、工作、写作,每一样都让我疲倦。一周里的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我像个机器人一样,起床、上课,然后去餐厅吃饭,接着去图书馆看书,写论文,写作,直到眼皮打架,再也睁不开。大学毕业,我努力学习拿了个硕士学位,后又应聘到一家公司做了文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做会议记录、整理会议记录。我没有社交生活,唯一的慰藉就是看电影。我疯狂迷上了伍迪·艾伦的电影——他以讽刺的方式嘲笑着生活,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不看电影的时候,便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陷入胡思乱想中,想到最后,总是被自我伤害的念头和说不清的为什么所包围。

在公司干了不到一年我就辞职了。我喜欢文学,从公司辞职后,我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屋里写作。除了母亲,我几乎断绝了所有社会关系。我没天没夜地写,靠着泡面、外卖度日。母亲偶尔会做点好吃的送来,可一来就唠叨,说我一点也不爱惜身体,成天写作又不能当饭吃。我嫌她烦,不愿让她来,但她每次来,都会帮我收拾卫生,临走还把外卖盒、泡面盒都拿出去扔了。

这几年,我满脑子都是文字,它们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我像在雪中舞剑,在万千雪花中找寻最恰当的一朵。这种近乎疯癫的写作状态,初期让我尝到了完成之后的狂喜,但之后我就倍感疲倦。

我一直在努力,却一直很忐忑,害怕失败。当最后一封拒稿信送达我邮箱后,我尤其觉得疲惫和孤独,当这两者同时出现时,很快便将我投入了痛苦的深渊。梵高写给弟弟的一段话,精准地道出了我的感受:“创作结束后,残留下来的东西太可悲了,过度投入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抑郁!生活瞬间被涂上了洗碗水的颜色……”。

我的大脑产生了一种不为人知的混乱。这种混乱导致我的精神、我思维的逻辑性和秩序性出现了深深的分裂。此类现象常把我带向各种难以置信的幻境,却并不使我感到惊奇。我时常分不清自己是在幻境中还是在清醒中。

此刻,刚刚创作完的兴奋还在我心中激荡,我抑制不住想要找人分享。我骄傲地将写出来的作品打印给母亲看,母亲一脸惊愕地看着我,我还以为她会夸我写得真棒,却听到她说:“你胡言乱语什么呢?你是不是真疯了?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我难以置信。

母亲将那几页纸丢到地上,说:“你自己看!”

我凝视着如雪片一样洒落满地的稿纸,惶恐地捧起来仔细看,“字呢?字呢?”我不停念叨,将每页纸都捡起来,翻来覆去、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真的没字!一个字都没有!难道,我刚才的写作是幻觉?莫非,我大脑键盘中一个难以察觉的按键失灵了?

我愣怔了一秒,下一秒便迅疾奔到电脑前查看我刚发出的电子邮件。寄件箱显示我今天没有发出任何邮件,最近的一封邮件还是一个多月前收到的拒稿信。我差不多已有三个月没有发出一封邮件了。我还不死心,又给杂志社编缉打电话询问她今天是否收到我的邮件,她说她看一下,随后回复我说没有收到。

我的大脑又一次陷入了混沌。我仿佛置身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中,狂风卷着巨浪,我触碰到了一处暗礁,它将我摔得粉碎,我散落并沉没在那片狂暴和恐惧的海洋中。

我感觉我全身的发条都折断了,所有精力都耗尽了,全身的肌肉都松弛了,骨头都变得像皮肉一样软,而皮肉变成了水一样的液体,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

虽然整日无所事事,但我感到害怕,似乎觉得有人在窥视我、控制我,他就躲在暗处。而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不时会想到十多年前那个风雨大作的夜晚,想到自己待在一个冰冷的房间里,瘫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家人都离开了我。

我这一生,仿佛在十三岁时,就已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那狂暴的夜晚,于我就是一个梦魇。那晚,父亲背着他军绿色的挎包出了门,挎包鼓鼓囊囊的。在此之前,他与母亲激烈争吵过。屋里书桌上、地上散落着许多稿纸,父亲破门出去的一刻,风雨灌进屋里,稿纸被吹得哗啦啦飞旋起来,似数十只无头的白色飞蛾撞来撞去。父亲走后,母亲呜呜地掩面哭泣,她哭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拿了一把伞,也冲到了雨里。

风雨呼啸着,像一只恶魔的手将我攫住,我浑身颤抖不止,双手捂着耳朵紧闭双眼将头深深埋进肘弯里。我不敢看,也不敢听,时间仿佛凝固了,我从来没有觉得时间会如此漫长。

那晚,我在恐惧中感到有人在摇我,还喊着我的名字,我听出是母亲的声音。我睁开眼,出现在我眼前的人全身滴着水,头发湿哒哒地紧贴在头皮上、脸上,她嘴唇青紫,面色苍白,空洞的眼神幽幽地看向我。我吓得浑身颤栗,“哇”地哭出了声。母亲却没有安慰我,而是冷漠地推了我一把,吼着,“哭,哭什么哭!”随即,我听到“呯”的一声门响……

记忆中好像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身边的人都是冷漠的,即便有人对我报以友善和微笑,我也觉得那是虚假的,是一种伪善。不过,比起整日在家对着一张冷漠的脸,我宁可面对人们向我投来的虚假的微笑。

工作以后,我都是独居的。我没有成家,成家对我来说太奢侈。尽管母亲时常在我耳边唠叨,说三十多岁的女人再不嫁就嫁不出去了。我无所谓。如果婚姻是父母那样子的,我宁可不要。从十三岁起,我就再没有见过父亲,他就像天上的一片云,飘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几年后,传来他的消息,说他溺水死了。我没见到他死时的样子,听人说,他死前已疯了。我对他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多年前他出门时的那个夜晚。

不知道这个病是不是也有遗传,在别人眼里,我也是个疯子。在我第一次开燃气想自杀后,泄露的燃气被邻居发现及时救了我,此后楼上楼下的人都对我避之不及。母亲被迫搬来与我同住,肩负起了照顾和看护我的责任。

钟医生也是母亲给我找的。自上次在诊疗过程中看到父亲的照片,之后我又看见了那张照片。我确信家里有父亲的照片,就在屋里头翻箱倒柜地找。我把书架里的书一本本抖开,又散乱地扔到地上,我拉开了书柜、衣柜的所有抽屉,还将衣柜里的衣服、鞋柜里的鞋全抖搂了出来……在找遍屋里所有角落都没找到父亲的那张照片后,我把餐边柜上一只插着鲜花的花瓶砸了,炸裂的碎玻璃碴和花瓶里的水飞溅了一地,几株暗红色的玫瑰蔫蔫地躺在地上,流着血……

我执拗地认为是母亲将照片撕毁了,母亲却说,从来就没有这张照片,父亲临走时,已将他的照片全部带走了,他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有关他的东西。我问,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可她就像回答父亲为何要离开一样,又是那套说辞,又说父亲的眼里只有他的写作,他就是个做着作家梦的疯子。

我讨厌母亲这样说父亲,我认为是母亲的冷漠和不理解让父亲离开了我们。母亲从来都是一副冷若冰霜、郁郁寡欢的样子,从上学到工作,她很少去关心我的学习与成长。但有一样,她对我进行了干涉,那就是写作。

在我辞掉工作关在家里写了有一段时间之后,她竟当着我面说我写的都是什么破玩意儿,我写的东西根本没有人看,靠写作,我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只能饿死自己。那次,母亲炖了一锅排骨给我送来,隔着饭盒我都闻到了排骨香。我好长时间都没好好吃饭了。就在我打开饭盒准备饱餐一顿时,我瞥见母亲偷看了我打开的电脑文档,我不悦地冲她嚷嚷了两句。谁知母亲竟连讽刺带挖苦地对我一阵贬损,就像是我让她在外受到了嘲笑,而她再拿别人嘲笑她的话来攻击我。

我是个极度自尊又极度脆弱的人。连日的写作已经让我很疲惫了,别人可以笑话我、贬低我,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母亲也对我这样,我狂躁地把她推了出去,连她送来的一饭盒排骨也扔了出去 。

其实在母亲质疑我之前,我已经有些崩溃了,在我写不出来的时候,在我接连收到拒稿信的时候,我已经有好几次将怒气发泄到了电脑键盘上,我几乎快要将电脑键盘拍烂了。

毁灭,的确能给我带来一时的畅快。

看着母亲跪趴在地上长吁短叹地打扫我的“战场”,我竟有种邪恶的畅快。她头顶的白发一晃一晃的,如同冬日里的一簇簇芦花。她的背已有些佝偻了,腿脚也不再轻盈了,每次抬起、跪下,都显得那么笨拙。母亲真的已经老了。

我想一个人待着。是夜,我搬了把竹椅躺到阳台上,望着天上寂寥的星星发呆。

我承认,我觉得压抑和焦虑,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左右着我。就我的精神状态而言,有好几次,我都有过量服用安眠药的冲动。此刻,我努力不去想那些自残的想法。我问星星:人生的目的是什么,是获得幸福吗?那为什么老天会允许一种使幸福变为不可能的疾病存在呢?

在我三十二年的人生里,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人要向前看,不要老想着过去的事情”。可我无法释怀,有太多的思绪萦绕着我,让我无法安宁。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感觉失去了方向,对任何事情都不抱信心。

我就这么坐了一夜。当明亮的太阳光刺到我眼睛上时,我睁开眼看到了盖在身上的毯子,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杯水,杯下压着一张纸。我拿起纸来看。

女儿:

在过去的那些年,我也会出现和你一样的症状,只想一个人待着。我最喜欢一个人待着的地方就是车里,我会开车到很远的地方去,一路上大声放着音乐。有时我也会大声祈祷,和上苍对话,可以说上很久很久。

我也注意到,这些情绪通常出现在我觉得不被认可或者受到低估的情况下,有时甚至是为了非常傻的事情。比如,教学评估出来时,百分之九十的学生都给我打了高分,但有那么一两个给我评了低分,这时我便觉得自己是个糟糕透顶的老师,不配干这行。

对我来说,这种反应其实和我的童年经历有关,因为我觉得我的父母并不想要我。之前我也跟你聊过这件事,虽然我后来长大了,知道他们的确是爱我的,但那些儿时的恐惧很容易重新浮现。你的恐惧,与你少年时失去父亲和我对你的冷漠态度有关。我觉得,试着分辨出那些恐惧,可能会对你有帮助,但更重要的是要学会理解。这是我从你身上才慢慢体会到的。

我以前不理解你父亲对写作的痴迷,后来也不理解你怎么跟他一样,我打击你就跟打击你父亲一样,其结果,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很后悔,但后悔也没什么用。如果可以重来,我愿意理解和支持你们,并且愿意忍受你们的情绪波动,只要你们感到快乐!

女儿,你记住,无论好的时候还是坏的时候,妈妈都与你同在。妈妈非常爱你,我知道,你肯定会没事的!因为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爱你的妈妈

这封信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泪水不自觉地划过脸颊。我拿起信,在屋里搜寻母亲的身影。她不在,我急得额上出了汗,赶紧给母亲打电话。电话通了,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让我朝楼下看。

哦,阳光真好。我和母亲一起沿着湖边散步。湖水波光粼粼,水中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动,湖边的小草树木随风轻舞摆动,树上小鸟叽叽喳喳,欢唱着动人的歌曲。

母亲来到一处健身器材旁,双脚踩到椭圆机上摆动起来,她气喘吁吁地对我说:“从今天起,我要好好锻炼身体,要好好照顾你。”

母亲的话让我无颜以对。母亲已是快六十岁的人了,按说该我照顾她才对,可她在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为了照顾我,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我后悔对母亲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比如,正吃着饭,我就把饭菜都推到地上;我冲动购物,刷爆了信用卡,却让母亲去还;买来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还不让她收拾;甚至我怀疑过母亲,疑心是她间接害死了父亲,为此我多年与她冷战……

此刻,阳光沐浴着我的脸,我渴望回归正常的生活。尽管,我对未来还有着极大的恐惧,那种不确定感和伴随而来的捉摸不透的症状,压得我喘不过气。但我决定无视敲打我心门的焦虑,我要在被摧毁的废墟中,重建新的东西。

想起我在钟医生那里看过一本关于焦虑的手册,里头写道:“如同一场持续了一百年的潮汐波,当巨浪对着你升起的时候,你感到恐惧。但那片巨浪终究会退去。”我不知道我内心的巨浪会不会最终退去,但我想,如果我能安全度过迎面而来的大浪,也许有一天它会离我而去。我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步一步慢慢来,记住了,一步一步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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