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常老倌
“黄沙起,
雁儿飞,
磨过刀光饮谁血?
黄沙起,
雁儿飞,
磨过刀光饮谁血……”
“常老倌,你再唱这劳什调子,我们可就不听你的故事了。”人群里按捺不住性子的汉子已经开始叫嚣,的确,这样的江南小调和大漠的粗狂格格不入,来这里的人大都是想听听剑鼎阁少主陆玄元和大漠孤鹰贺兰云清大战三天三夜的故事,同时想从细枝末节中找找追星剑的下落。
常老倌深吸了一口手里的大烟杆,刚才一直在唱,都没有空儿吸,冥灭的火星,也是最后的一点味道了,弹一弹自己的烟袋,常老倌才重新张嘴。
“话说四十五年前,大漠孤鹰贺兰云清行走漠北,锄强扶弱,行侠仗义,大漠豪侠乃至中原英杰无一不感叹其英雄义气。这一日,贺兰云清受华山风老前辈相邀于月中十五华山赏月,千里快骑六日不分昼夜的奔波,正好赶在十五月圆夜前到达了华山。华山山险闻名天下,骑马虽省力迅速可却上不了华山。贺兰云清当下弃马施展轻功夜登华山,要说这轻功本就考验练武之人的内功修为,又是夜间赶路,更是亏损精气。可凡是武功高强之人都自负,贺兰云清自不例外,月下夜行,少年侠气,好不痛快。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雪白身影似电一般的越过贺兰云清的身旁。各位,想知道此人是谁吗?”
常老倌嘴上停了,可手上却动起来,树根般的手指缓慢地往烟斗里装着碎烟末。
“常老倌,休要卖关子!”
“常老倌,少抽一袋可好?”人群里都七嘴八舌的吵了起来,一样的故事,常老倌讲了没有上千遍也有七八百遍。来者何人?在场大多数人都知道,只是他们还想这些是从常老倌嘴里说出来的。多听一些,说不定能就找到流落在剑鼎阁外的追星剑。
“敢问来者何人?未曾谋面,单从轻功、身影,贺兰云清也分辨不出,只好加快脚下步伐,一路跟上。”常老倌一张嘴,全场几十的大汉连喘气声都听不到了。
“轻功不像武功招数可一招制敌,总有快慢间歇。这人说来也怪,贺兰云清一加快步伐,这人也加快步伐,贺兰云清力衰放慢脚步,他也放慢脚步。一快一慢间,贺兰云清便暗暗地生出了比试之心。山石之间,一袭纯白一袭墨蓝,两个身影几乎同时落在了华山之巅。白衣者尚未落地就高喊:‘风老,我来了’。风老前辈虽然是武林成名已久的人物,但也隐于江湖多年,这样年纪与风老前辈如此稔熟,贺兰云清不善交际亦不常在中原行走,所以心中不免生出许多疑惑,此人到底是谁?此人贺兰云清不知,想各位看官已经知道,他便是中原大名鼎鼎的剑鼎阁少主——陆玄元。此时,风老前辈已经将两位互相介绍。俗话说,文人相轻、武人相重,况刚才两人较量轻功,已经对对方生出这英雄相惜之情。”
“常老倌,这时的陆玄元带了追星剑没有?”一个在前排的少年高声发问。
“各位都知道,剑鼎阁是武林世家,之所以声名在外,是因为剑鼎阁藏有四把上古名剑,其中以追星剑最具盛名。追星剑因何得名?据见过的人描述,剑身银白有光、追影随行,在人手中有千般变化,好似夜空流星。”
“那说追星剑里有藏宝图,可是真的?”少年又发问。
常老倌不说话,望着天空,像被定住了。“江湖都传说有,那应该就是有吧。”
许久才出声。少年还想张嘴问,但却被身边的大汉打住。“不要问了,好好听着就是了。”
“华山之巅,赏月舞剑。陆玄元,少年成名不轻狂,颇有中原大家风范;贺兰云清,豪气冲天,不拘小节展大漠英姿。两人当下就在风老前辈前义结金兰,行八拜之交。”
常老倌咳了咳,常年说书,让他的嗓子并不好,人们都喜欢听他说书,好像他沙哑的嗓音里历经沉淀得都是铁一样的事实。
“华山一别,时隔一年半,两人再见却已是决战之际。两人为何反目成仇?陆玄元究竟因何血染沙漠?还请各位看官明日早起。”
无论众人怎么吵闹,常老倌都充耳不闻,把碗边的钱币都捡进破布袋里,然后泰然自若的向西去了。
“总是关键时候不讲了,扫兴的很。”
有人早听过故事,说:“还能因为啥,因为追星剑中的藏宝图呗!”
说书就是要吊住人的胃口,不然怎么维持生计啊?身后的人都散去,常老倌也该去西边的药店给自己的瘫痪儿子买药了,江湖传说?这个江湖到处都是传说。
2.追星剑
我已经在这关外大漠躺了四十五年零七十八天,连年的风沙让我的身子一尺又一尺的深埋,如果没有人,我将一辈子加一辈子的在这里沦陷,没有尽头,看不见光,也接触不到温润的东西,所以也不知道我的身子是否还复从前的光亮?想当年我和主人行走江湖,何等惬意?当年?当年谁会想到我名震天下的追星剑会呆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可是即使呆在这样的鬼地方,我也不想被人发现。听来往的商队讲,江湖上流传着我怀揣一份价值连城的藏宝图的传说,都是一群俗物,为了钱的蠢货,被这样的人找到还不如深埋沙漠呢!
主人啊主人啊,如果你活着该多好,我还可以和你快意人生、潇洒江湖。世人只道是名剑难求,可是对于我们来说,一个好的主人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有过几个主人?十六个?抑或二十六个?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他们有的残暴有的懦弱有的贪婪有的温良,千奇百怪是人的特性,这没有什么!剑是有魂,铸剑时铸剑人的技巧决定一把剑是不是一把锋利的好剑,那铸剑人的脾气秉性和用剑人的为人修为就决定了一把剑是不是有剑魂的好剑。铸我的人,是一个慈祥固执认真的老头,所以我才光白如月、追影似星。而在用我的人中,最让我魂与之契合的,就是我最后一个主人——陆玄元。
武林大家的公子,多纨绔弟子,承荫祖宗的基业,很难刻骨的练功。可陆玄元是其中的异类:他有世家公子的风度,却不目中无人、欺凌弱小;他生于和平鼎盛之朝,却有兼济天下的侠义之心;他貌比潘安风流倜傥,却洁身自爱不沾花惹草。
如果不是遇见那个叫轻歌的姑娘,他的命运是不是就不会如现在一般?那日在画舫上,我第一次知道那个从四岁就握着我的手会颤抖到失了分寸。
轻歌姑娘生于青楼,连名字都是老鸨妈妈给起,可她却有一个妹妹,叫曼舞。轻歌曼舞,一听就是那欢乐场上的尤物。轻歌沉静,擅歌,江湖才子洛淦生曾盛赞“听其歌,食肉肥,言金俗,余音绕耳至今生不绝。”曼舞活泼,擅舞,无论是官场显贵还是江湖侠士,都以见曼舞一舞为荣。其实,在我看来,不过是两个女子,经颠沛流离的生活,身上不免有些傍身的才艺。
美人识英雄大都是戏文里的段子,几千年我见过甚少。可让我惊奇的是,轻歌、曼舞两位姑娘不仅出淤泥而不染,而且具有不同于一般女子的识人之明。轻歌和主人情投意合,曼舞和大漠孤鹰贺兰云清两情相悦,轻歌和曼舞是姐妹,我主人和贺兰云清是义兄弟,这本该是一段佳话。可惜世事弄人,陆家祖上有人是武林宗主有人是朝中大官,无论是哪一种,都使得当世的陆家显贵无比,所以一个青楼女子永远也进不了陆府的大门。
也许因我是兵器,所以生性凉薄,将世间事看得通透。只有我那个傻主人当局者迷,一直做着与轻歌姑娘长相厮守的梦。梦总归是梦,只是任谁也没想到梦醒是这样的惨烈。宋家庄庄主大寿,我主人与他平生交好,于是南下贺寿。十五日后,当我和主人一同站在揽月小筑时,原本像画一样的房子燃成死一般的灰烬,一向冷静自持的主人,内心慌乱如麻,还不停安慰自己:轻歌和曼舞被奶奶接到剑鼎阁小住,应该不在揽月小筑。可当红着眼的贺兰云清拿着斩影刀指着主人时,我和主人就知道了结果。
两个失去今生挚爱的男子,在灰堆的揽月小筑,不吃不喝呆了三日。最后,是主人站起来,留给贺兰云清一句,三日后,大漠,你我战一场吧。其实我是兴奋的,因为斩影刀是兵器谱排名第一的刀,我渴望与它一搏,可万万没想到……
“师傅,你说追星剑会是流落沙漠吗?这么大,挖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个还显稚嫩的男声。
“别废话,赶紧挖。”浑浊的声线掩不住的沧桑。
你看,又有人来,我要再往深一点,再深一点。
3.贺兰云清
我是贺兰云清,曾经的大漠孤鹰,说是曾经,是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大漠了。陆玄元血迹斑斑的躺在我怀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云清,去那个小镇……咳咳,轻歌、曼舞说的那个……”
所以我来到了这,轻歌、曼舞说的儿时记忆中唯一清晰的小镇——一个淡墨如画的小镇,可它再淡也淡忘不掉我脑中的记忆。白天我帮村东头的老铁匠拉火,村里的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他们觉得这个男人虽然古怪,但是为人和善。可如果淳朴的他们知道我曾杀人无数,他们会怎么样?他们不会知道的,就像他们不知道我每晚都会做梦——噩梦。这些,我隐藏的很好,所以没人会知道的。凡是隐藏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腐烂然后深入骨髓。
“火、火!啊,曼舞!”
我又梦见了曼舞了,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陆玄元带着我去见轻歌姑娘的时候。曼舞在揽月小筑门口逗鸟,一身湖蓝色的裙裳映着天空都暗淡了。鸟是极有灵性的动物,一般不与人亲近,可这只鸟却与曼舞你来我往的逗趣。曼舞出一声,鸟儿也鸣一声;曼舞作粗声吼两声,鸟儿也粗声回吼两声。这下把曼舞高兴的不得了,右脚脚尖点地,左脚轻抬不间歇地转了三圈,裙角飞扬。鸟不甘示弱地也在原地飞了三圈。曼舞笑的直拍手,都说轻歌歌喉婉转,可曼舞的笑竟清脆的如天籁一般。不想我竟痴了,向前走了两步,鸟察觉陌生人来,惊叫一声飞走了。曼舞转过脸,歪头问我:
“你是谁?”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之前的人生都是荒漠,曼舞是水、是那滋润我魂魄的甘泉。曼舞不知道,那天的鸟儿飞了,可她却飞进了我的心里。
“火小些吧。”我没有告诉老铁匠我姓甚名谁,老铁匠也没有问,所以我俩平时的对话不多并且大都这样简短。
“一看你的手就是拿刀的手。”
“呃。”喉咙闷哼了一声。
“没事儿,这是个躲避的好地方。”他若有所思望着天空,夕阳晚霞撒向村庄,是不是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故事?
那年,我二十五岁,少年成名,几经沉浮,我始终是大漠的孤鹰,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一个人,形单影只。八月十五,受风老前辈之邀华山赏月,我遇见陆玄元,一袭白衣胜雪,一副大家公子面容,可却有那样好的轻功,剑也使得风敛。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是夜我们就义结金兰。华山匆匆一别,再见已是一年后了,倚栏畅饮,陆玄元说他爱上了一个姑娘,感觉此生足矣。我当时笑他,可谁曾想我爱曼舞,也是这般的死心塌地。
世人只道轻歌擅歌、曼舞擅舞,他们不知道轻歌画得一手好丹青可却怎么也写不好簪花小楷,他们不知道曼舞喜下厨却常常烧糊饭菜,他们知道的只是世人眼里的轻歌、曼舞,而我和陆玄元看到得才是真正的轻歌、曼舞。
那段四个人的时光,多好!现在四个人,三个人已经奔赴黄泉,只剩我一个。我没想到那一刀陆玄元没有躲,我从未想过杀他,两个无力保护心爱女人的失意男人谁又比谁强呢?
“云清,对不起!咳……是我太懦弱了,你是我义兄又是我最好的朋友,况且你是见证过我和轻歌的,身上刻着‘陆家人’三个字,我便不能自裁。只有你,只有你能成全我和轻歌。谢谢你,咳咳……”他咳出了的血滴在白衣上,开出一朵又一朵花,我知道,斩影刀也知道,他没有躲,那一刀正好插上他的心脏,他必死无疑。
“我成全了你们,谁成全我和曼舞?”四日之内,我失去了我的朋友、我的爱人,又是孑然一身。
“云清,去那个小镇……咳咳,轻歌、曼舞说的那个……”
陆玄元比我勇敢,他选择了奋不顾身,而我还在不知所谓的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会奔赴黄泉相聚?
后记:
烟雨蒙蒙,芳草萋萋,如画的江南竟被染得血红。曾经名噪一时的剑鼎阁一夜间惨被灭门,听说是有人得到消息,说追星剑还在剑鼎阁。一夜间,一个武林世家就毁于一旦。
曾经的揽月小筑,如今死灰般得伫立,往日的模样是一点都看不出了。一个年逾八旬的老妇人站着喃喃自语:
“我知道,是你们两个能歌能舞的小贱人来索命了,十年前你们勾了我孙儿的魂,不甘心,十年后竟假他人之手,灭我陆家。可我不后悔,就是顶着灭族的罪,我也不能让青楼女人进我陆家大门。哈哈哈哈……”老妇人的话模糊不清,可笑却惊得乌鸦四起,阴森恐怖。
“元儿,你怎的和你那爷爷一样?怎的和你那爷爷一样?”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流传着许多的传说,不辨真假;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秉承着许多的规矩,不明对错;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延续着许多的宗派,不甄正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