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风养老院半夜总是传出瘆人的声音。
像是哭声,又像是女人的叫喊声。周围的住户不堪其扰,就捅到了社区管委会那里。管委会派出代表象征性地去了解了一下,结论是一些重病老人总是晚上发病,院里也没办法。
凭着多年做记者的职业敏感,石头料想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社区管委会那群混吃等死的怂包,能办成什么事啊。
真要查出点什么,还得靠自己。
{二}
“奶奶,今天感觉怎么样啊?”
“挺好的,挺好的。你来我就开心。”
“我也很想您呢,这不一下课就赶紧跑过来。”
“真是个好姑娘。今天是不是接着讲上次的那本书啊,叫蒙什么特来着……”
“蒙特利尔有座花园。”
“对对对,蒙特利尔有座花园。”
“上次讲到银杏走了以后,方古就独自去了理想小镇。”
“是不是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地方,理想小镇?”
“对啊对啊,奶奶您的记性可真好。”
“是你讲得好,你那天讲完以后啊,那些个画面就在我的脑海里闪啊闪的,忘都忘不掉。”
“满山遍野的橘子树……”
“一直流向天际的清水河……”
“小路尽头的杂货店……”
“接收天堂来信的绿色邮筒……”
还有……
“夕阳里的那个吻……银杏头上的蝴蝶发卡闪闪发光。那是方古翻遍了杂货店才找到的。”
“蝴蝶发卡……我倒是有点忘了。”
“银杏最喜欢花了,可是整个理想小镇都没有哪怕一枝花。”
“一个奇怪的小镇,除了橘子树什么都没有。”
“方古找啊找啊找,最后还是没找到。于是他决定为银杏亲手种下一枝她最喜欢的花。”
“但是银杏等不到那一天了是吗。”
“嗯……所以方古就为银杏找到了最像花的蝴蝶发卡。”
“我想起来了。那方古又回来做什么呢?”
“方古啊……这个傻瓜,他回来开了一家花店。”
“这样啊……我想去看一看方古的花店。要是我的眼睛能看见就好了。”
“您不是有我呢,我就是你的眼睛啊奶奶。”
“是啊,是啊,还好有你。”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喽,我晚上要去家教,下次再来看您。”
“这么快就天黑了啊……又要到晚上了吗。”
“太阳都已经要落山了呢。”
我一边往养老院大门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还坐在夕阳里的秀秀奶奶。她空洞的双目痴痴地盯着面前的大片空白,有一瞬间她闭上了双眼,像是被光刺到了眼睛,又像是陷入了某种光怪陆离的回忆里。
{三}
石头在西风养老院的围墙外整整守了一夜。
这一夜狂风呼啸,电闪雷鸣,只是这场雨到天亮都没有下来。养老院年久失修的大门,在大风中摇摇欲坠,每一次猛烈的撞击都仿佛在挑战石头的耳膜。
有好几次他都想放弃了。虽说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该有的胆量还是要有,但那样阴森诡异的气氛真的会把人逼疯。石头紧握的双拳早已经麻木,嘴里涌出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再多等一分钟,哪怕一分钟,他可能就会落荒而逃。
就是在这迟到的一分钟里,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像是被突然丢进了北极刚刚消融的浅海里。冰冷,无声,呼吸中止。那种侵入骨髓的寒意,最大限度地刺激了他的所有感官。
在这可怖的扭曲的喊叫声里,他只读出来两个字。
求救。
{四}
“那个雷雨夜以后银杏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吗?”
“嗯……”
“可怜的方古……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没有啊,您忘记他们之间的小秘密了吗?”
“噢对了……那个邮筒。”
“所以方古回到小镇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杂货店,看看邮筒里有没有她寄来的信。”
“那他找到了吗?”
“杂货店已经不在了……绿色邮筒也已经被抛弃很久了。方古发疯了一样摇晃它,生锈的铁锁像年迈的老人,吱呀吱呀地控诉命运的不公。”
“命运的确很难缠……”
“一封发黄的信就在这绝望的晃动里掉了出来。”
“是银杏的信吗?她说了什么?”
“是,但我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因为书里没有写。”
“那方古看完信之后呢?”
“他啊……从那以后,就在理想小镇精心打理着花店。那个绿色的邮筒他花了好久才修好,第一封信是他自己投进去的。还有第二封,第三封……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淌,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又好像哪里不对了。”
“虽然第一次听这个故事,但感觉很熟悉。或许……不是第一次讲了吧。”
“嗯……”
“我的记忆还在消失。”
“别说这个了,丫丫奶奶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啊?”
“小李说她这两天身体状态不太好。”
“看起来的确很憔悴,胳膊上怎么有血痕呢?”
“有吗?我看不到。但是你知道的,这种病说不好什么时候会发作,小李不得已的话会把她捆起来。”
“这样啊……那您呢?最近有换新药吗。”
“不清楚……但每次的药都怪怪的。”
“还是要半夜吃?”
“对,半夜会发病,所以要吃药。”
丫丫奶奶的病床就在秀秀奶奶的对面。她的意识早已模糊,也没办法讲话。但是她每次见到我的时候都会冲我笑。最近好像很少笑了。单薄的身子蜷缩在病床一角,此刻的丫丫奶奶仿若一个寻求保护的初生婴儿。
命运的确难缠。难缠又残酷。
{五}
石头在胡同口截住了我。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印象并不好。如果不是他那双坚毅又清澈的眼睛,我可能真的会以为遇见了街边的小混混。
那天天气格外好。微风轻吹落叶,沙沙作响。穿过公园青葱的草坪,夜晚的空气清新又甘甜。小吃街意外地很热闹,烧烤摊前聚满了刚下晚课的学生。好久没出摊的玉米甜饼后面,坐着总是笑嘻嘻的中年大叔。他的大蒲扇一摇一摇,玉米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这熟悉的烟火味让我感觉踏实,心中莫名的压抑感顷刻之间烟消云散。突然有种想给秀秀奶奶和丫丫奶奶送一些玉米饼的冲动。
石头一直陪我走到了校门口。
他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沉默了一会儿。有很多事情我总是不愿深入地去想,就好像我不想问题就不存在一样。但我知道,如果我拒绝了,可能会后悔一辈子。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我抬头望了一眼星光璀璨的天空。老古,天上哪一颗星星是你啊。你在看着我吗?
{六}
“妞妞,夏天是不是要过去了呀?”
“是啊,这几天下过雨天气都变凉了呢。”
“雨季来了啊。”
“天气越来越潮湿,有太阳的时候您要多晒一晒。”
“方古雨天的时候会腿疼。”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呢……”
“妞妞……”
“嗯?”
“我怎么总是做奇奇怪怪的梦。”
“或许……您的记忆并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个地方躲起来了。”
和奶奶道过别之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
八点钟,我准时在养老院的侧门边等到了背着便携摄影机的石头。一身黑衣的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身怀绝技的古代侠客,从天而降,为民除害。
我带着他小心翼翼绕过主摄像头,贴着墙挪到了靠近一寝的杂物间。
外面不时有工作人员窸窸窣窣的声音,杂物间漆黑一片。我和石头相对而坐,地面异常冰凉。黑暗中我们看不清彼此,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害怕吗?
不怕。
说谎鼻子会长长啊。
记者说话都这么不负责任吗。
我是个例外。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想办法保护摄像机明白吗?
不明白。
我听到黑暗中隐隐传来一声叹息。他的呼吸越来越近,有一瞬间我竟然以为他要吻我。最后,他只是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然后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奔赴战场。
十点。
十一点。
十二点。
我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额头一层薄薄的冷汗,丝毫没有困意。
终于还是来了。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比石头向我描述的更加恐怖。半夜会突然犯病吗?这个理由在此刻显得无比苍白。我想捂住耳朵,但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到底是怎么了……
{七}
在医院见到石头的时候,我觉得我像是死了一次又重新活过来的人。我们俩都是。
他戴着氧气面罩的样子有点滑稽。微微抬起的手,最终还是迫于石膏的压力重重地放下。
我想到那天晚上把摄像机塞进我手里,就匆匆往外跑的他,那时候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被那种惨烈的声音折磨得快要崩溃的我,突然被拉回了现实。根本没有时间反应,我就被卷进了狂风暴雨的中心。
听着紧随其后向门外追出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我颤抖着拉开门没命地往侧门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精疲力尽的我紧紧抱着摄像机,全身抽搐着跌坐在了地上。我报了警。
那是我人生中度过的最艰难的一个夜晚。
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不敢去猜测。听到警车的鸣笛声时,我知道这一天终于结束了。
不管警察怎么问我,我始终不发一语。受到过度惊吓的我俨然一副呆滞的样子。
在小小的录像室里,上演了一场人间极恶的丑剧。将近半个小时的录影里,那些患有老年痴呆失去行为能力的老人像废弃的玩偶一样任人摆布。手铐,鞭打,辱骂。这些施暴的人里我只认识一个,小李。院里的护工。视频里隐隐可以看出秀秀奶奶的精神已经完全涣散,而她被强制灌下的新药,实际是人类的尿液。
畜生的尿液。
如果说这非人的三十分钟,已经充分考验了石头作为一个记者的专业素质,那接下来的这一幕则逼他变回普通人,一个有基本良知的普通人。大概就是这个时候,他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以身犯险。
视频的最后一幕,小李对着丫丫奶奶,脱下了裤子。
我掩面失声痛哭。
积攒了一晚上的情绪突然爆发。我们生活的地方究竟叫什么呢?是地狱吧。不然,怎么这么多坏到骨子里的恶魔。
{八}
“妞妞,如果我不在了,你还是要勇敢地生活啊。替我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去理想小镇看一看吧,我总觉着应该有这么一个地方。”
那件事过去两个月以后,秀秀奶奶过世了。
脑梗。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影响,总之她摆脱了这个人间地狱,进入了天堂。
铺天盖地的报道浪潮一般席卷了整个城市。但是所有的谴责,惩罚,唾弃,都像是浇进死灰里的一盆冷水。一切都晚了。
整理秀秀奶奶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一枚蝴蝶发卡。
原谅我偷偷把它留了下来。我把发卡和那些已经被我翻烂了的信放在一起,装进了一个大信封。托着沉甸甸的信封,我泪如雨下。老古,对不起啊,没能帮你照顾好秀秀奶奶。
{九}
很久以后,我和石头一起去了理想小镇。
依稀记得,多年前的一个黄昏。在鲜花盛开的小店里,我邂逅了一个老人。他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同一个名字。我告诉他,如果有可能,我会找到她,把那些写给她的信亲手交到她手上。
可是老古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她那时已经看不见了,美丽的记忆也已凋零。这样也好,那些可怕痛苦的经历也会很快忘记吧。
只希望你们在天上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