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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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夏自称是一只猫,住在希瓦楞疗养院921室。我周六上午会到那里参加志愿者活动,下午则跑到卡夏住的地方听他讲故事。起先听说希瓦楞疗养院里住着一只会说话的猫,我的好奇是大于怀疑的,直到见到卡夏,听完他的故事,我所有的情绪都转化为了同情和敬畏。

“哟,小子,又来听老猫讲故事了?”

卡夏总是这样称呼我,而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应他:“老家伙,你还活着呢?”说罢,我们相视一笑,握手,拥抱。他会像一只猫趴卧在铺着洁白床单的铁制单人床上,而我则坐在一旁涂着绿色油漆、有点掉色的木头靠背椅上。不必多说什么,卡夏的双唇不多时便会像老奶奶的那样,吐泡泡似的扇动起来——那些故事,就藏在一个个“泡泡”里。

卡夏变成猫的这件事,起因还得从三十年前的那场战争说起。那时,他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由于前线战事紧张,征兵官不得不在马路上抓壮丁,卡夏就是在下班途中被官兵押走的。自那以后,卡夏母亲的眼泪就再没从眼眶里消失过,直到卡夏安安稳稳从战场回来,如清泉般的眼泪才渐渐干涸——可能是常年流泪的原因,老夫人得了白内障,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了。就算这样,她还是常到疗养院来看望卡夏,直到去年春天,她离开了,带着她所有的泪水。

进入兵营后,卡夏和其他新兵一样,并没有得到什么训练就被拖上战场,甚至身上的军装,都是一个已经牺牲了的名叫乌卡卡的人的。它不过是经过简单的清洗后,又穿在另一个人身上,重新流回战场。新兵们被按批次分到不同的作战单位,运气好的被分到后勤部队,运气不好的全都被派往前线了。根据后来的战报统计,前线的士兵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八十,而新兵的死亡率更是来到恐怖的百分之九十八。

卡夏就是运气不好的那批,但他又是那批人里运气最好的——他活着出了前线——这要多亏他的师父老兵内马尔的教导。

内马尔的枪法十分精湛,几乎每一枪都直击敌人要害,在他的手里,子弹像被赋予了生命,他常说:“浪费子弹就是浪费生命。”不过,他常教导卡夏,在近距离作战时,一定要先朝对方的胸口开枪,再对脑袋补枪,不要学他。起先卡夏不是很明白,但在这个方法不止一次救了他性命以后,便没再怀疑过内马尔。

在敌人眼里,内马尔是当之无愧的杀神,他几乎不留情面地杀死目之所及的一切敌人,并且几乎都是一枪毙命,因此他在对方的讨伐名单中位置奇高。

因为这种杀伐果断的行径,卡夏和内马尔不知争吵过多少次,他总觉得师父太过残忍,为什么不留给别人一条生路呢?一次争吵中,内马尔狠狠地扇了卡夏一巴掌,咆哮道:

“蠢货!这里是他妈的战场,不是你家幼儿园举办的水枪派对。我们是军人,上了战场就没有退路了!你明白吗?!要么是你杀别人,要么是你被别人杀,总归都是要死一边的!收起你假惺惺的善良吧,与其让他们被你半生不熟的烂枪法折磨,还不如让我一颗子弹送走他们来得仁慈!”

发完火,看着被骂得发愣的卡夏,内马尔眼神软下来,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

“一条总归会被吃的鱼,一个杀鱼匠要敲三下才能让它毙命,而另一个只需要一下。你觉得,对鱼来说,谁更仁慈?”

经过那一次激烈争吵过后,内马尔在卡夏心中的地位更高了,仅次于他的母亲。他也学着内马尔的样子,尝试用一颗子弹终结敌人的性命,结果很自然地以失败告终——要么打不中敌人,要么打不中要害,不仅徒增敌人的痛苦,还很容易导致敌人奋起反抗,害了自己,更害了队友——没有办法,卡夏不得不继续沿用之前的老法子,至少这样,可以保证自己和队友的生命安全。

每次回忆起内马尔,卡夏总是眼含热泪,然后陷入一段漫长的回忆。在他回忆期间,我会帮他将房间打扫一番,然后去楼下食堂端来他喜欢吃的鳕鱼汉堡和三文鱼沙拉。待他思绪拉回现实,看见眼前干净的房间和爱吃的食物时,他眼睛都会瞪得老大,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然后对我大加赞赏:“小子,你什么时候学会魔法了?!”随即吭哧吭哧地大口咀嚼起眼前的美食,用包着食物的嘴巴继续讲他的故事。

整段战争期间,令他记忆最深刻的有两件事和一个人,一件是“莫尼拉斯绞肉机”战役,一件是“阿卡卡大屠杀”,而那个人则是一位特殊的敌人。

先来说说“莫尼拉斯绞肉机”的事。

其实这不过是一个称号,并不是某个地方出产的知名绞肉机。这件事,发生在战争前期攻占制高点的时候。在卡拉夫地区的莫尼拉斯山地,有一处兵家必争的宝地,称为莫尼拉斯高地。从过去到现在,此地发生的数百次冲突和两三次大型战争中,几乎每个胜利的一方,都是从攻占这块高地开始的。从现实角度出发,此处树木环绕,面积宽阔,适合埋伏己方的远射程作战单位,并且易守难攻;从玄学的角度出发,这块高地一共创造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胜利神话,攻下来,对提升士气也极为有帮助。因此,莫尼拉斯高地经常爆发激烈的冲突,攻占它所付出的代价则是士兵接近百分之一百的死亡率,为此,大家便为它取了个贴切的称号:“莫尼拉斯绞肉机”。

卡夏是此次战役中亲眼目睹攻占高地惨状的士兵,准确地说,是活着的士兵。上了绞肉机战场,几乎等同于判了死刑。卡夏所在A国一方的士兵属于攻击方,对方B国则是防守方,这是何其的不幸!好在绝境中还加杂着些许生机,敌方的重武器并没有来得及运上去,这是A国一方唯一攻上去的机会。一旦高地战线成型,A国的进攻只会徒增绞肉机的牺牲品。

可惜,单单就是这样的高地,只有几百名士兵把守的高地,卡夏和他的队友连续发动的几十次进攻全被挡了回去。他们的战壕在一点点推进,后面的炮火也在不断支援,可惜,无论士兵们如何英勇无畏,都无法突破高地最后的防线。看着眼前的战友在枪林弹雨中一个个倒下,听着从耳旁呼啸而过的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卡夏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

一颗亮眼的白光划破黑夜,这是他们第一百零八次的冲锋,一个队几千人的团到后来就只剩下不到三百人,而且大多数都是缺胳膊少腿无法再继续战斗的。此时的卡夏身体开始发麻,手和脚不自觉地发软。他不想再打了,他想回家!这种想法并没有持续太久,第一百零九次的冲锋信号发出,卡夏不得不随着其他战友一起冲锋。嘶吼声,枪炮声,惨叫声......各种声音在夜色的掩护下将空气振动着,喧嚣了所有人的心。此时,要是能坐下来,喝一杯淡茶,吃一块饼干该多好啊!

“我们成功了!”“胜利了!!!”“啊啊啊!去你妈的上帝!”“谢谢上帝保佑!”

无数的声音在卡夏脑海中响起,他体力不支地倒在草地上,顺手一摸,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被他抓握起来——一条折断的手臂,还在滴血——不知道是队友的还是敌人的。这些对卡夏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此时的他,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同志,别睡!同志!快醒醒!”

模模糊糊的声音将昏迷中的卡夏吵醒,他发现自己躺在高地下方驻扎的临时医院里。看着一脸焦急的护士,卡夏勉强露出一个微笑,然后又体力不支地昏迷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被转移到离卡拉夫地区有三十公里路程的后方医院里了。卡夏奋力挣扎起身,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紧张地用手触摸自己的四肢和躯干,发现它们依旧完好无损——这可以说是当下最好的消息了——卡夏虽然四肢健全,但一颗子弹贴着他的心脏打穿了他的第三根肋骨,这让他失血过多导致休克。就在那样的环境里,卡夏没有第一时间感觉到自己被子弹击穿,还在奋力冲刺奔跑。他是幸运的,虽然失血过多,身体很虚弱,但至少捡回一条小命。

之后在他疗养的一个月里,通过战地报纸得知,那一晚的冲刺很成功,虽然损失了一个团将近五分之四的士兵,但莫尼拉斯成功被占领,重武器也都顺利运送上去,战争的状况一下便扭转了。除此以外,卡夏一直都在打听马内尔的消息,有说他被调到后方去了,有说他死在绞肉机里了。具体的情况到底怎样,卡夏至今都不清楚。

卡夏伤势痊愈后,又被安排到后方战场。相较前方战场的惨烈,后方战场要温和得多,至少在那件事情发生以前,卡夏是这么认为的。

阿卡卡地区像一把尖刀插在A国土地上,它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正面战场,成为B国骚扰式进攻的大本营。由于其地形复杂,树木丛生,敌人总是能很好的藏匿其中,混入当地居民里,A国一直拿这里没有办法。直到莫尼拉斯高地被攻占,敌人势微,才余下力气对付他们。卡夏所在的后方战场军队被指派前往,原以为是一场相对轻松的战役,没承想,那将成为卡夏一生的阴影。

得知高地失守的B国决定在后方战场找回颜面,于是下令屠城,因此造就了战争史以来最恶毒,最惨烈,最无人性可言的“阿卡卡大屠杀”。

卡夏同部队趁着夜色掩护潜入阿卡卡地区,准备凌晨时分动手。根据情报,他们已经得知阿卡卡区域内藏匿敌人的大本营,虽然有些分散,但总体敌人不算多,靠着积累的丰富战斗经验,后方部队有信心将任务圆满完成。

大约凌晨三四点钟,敌人几乎熟睡,守卫此时也到了最疲乏的时候。卡夏的部队从树林里悄悄摸出来,根据送来的地图情报,很快便找到敌人隐匿在山洞中的大本营。他们迅速做出决策,全军挺进,争取一举拿下敌军。当他们冲进山洞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们彻底傻了,山洞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搬不走的物品杂乱地散在地上,以证明这里之前的确是敌人的大本营。除了卡夏这边,其他几处藏匿点也传出噩耗,他们此次周密的行动竟然扑了个空。大部队第一反应是计划暴露了,队伍中有叛徒,便准备回去进行一次队伍大摸底,发誓要把这颗老鼠屎揪出来。

疲惫不堪的战士们决定到阿卡卡城中暂歇脚步,绝望的场景也正因这个决定而撞进这批倒霉士兵的眼里:

天色刚蒙蒙亮,整个城里一片死寂,听不见早起摊贩们稀稀疏疏的走动声音,听不见鸡鸣狗叫,更听不见一丝活物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忍受的腐败恶臭,夹着血腥味,钻进士兵们的鼻腔。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唤醒了盛宴中的苍蝇,它们嗡嗡地飞起来,扰得人心情烦躁。借着一丝清晨的曙光,城门悬梁上赫然挂着十几颗人脑袋!门上用血写着两个大字“复仇”!

进入城门,到处可见残缺的尸体,有的少了头颅,有的少了四肢;走几步,就能看见被扒光衣服的妇孺,她们面部狰狞,死前一定遭受了非人的折磨;那里有个孕妇,肚子被剖开了,肠子流了一地,死去的胎儿被一旁的石磨压得粉碎;一处房门口,一家十几口相拥着倒在血泊中;有几个人,四肢被削去做成了人彘;一个妇人,一根长木棍插入她的下体,从嘴巴里穿出来......

呕吐,呐喊,哭泣。绝望和悲伤的情绪在士兵们心里炸开来!尽管太阳按时升起,但眼里的灰蒙覆盖了一切!

消息一出,世界哗然!无数矛头指向惨无人道的B国,他们却矢口否认,称此为非官方行为,组织此次行动的将领已被勒令革职。接着,B国又伪造出A国屠杀平民的证据,以声援本国将领行为的合理性。可悲,可恶,可耻!可又无可奈何,世界除了声讨以外,什么都做不了,没有人想将战火和悲剧引向自己的国度。

经此一事,卡夏的精神便开始有些不正常了。他每此都会同我讲阿卡卡大屠杀的事,但讲完以后又会迅速忘记自己讲过这段故事,还会有些疑惑地问我:“小子,我为什么在哭?”

歇息约莫半个钟头后,卡夏的嘴巴又叭叭地停不下来了。那个人,又在他的话语里活过来了。

乌布布,是敌国的一名士兵,和卡夏一样,他也是被强行征兵上的战场。卡夏是在屠杀发生后的一个多月里遇见他的。当时他们正攻占下一处敌军的战壕,对方几乎全军覆没,只留下乌布布一个人藏在战壕的深处,没有受到波及。卡夏发现他的时候,他手里没有枪,衣服十分整洁,一眼看上去根本不像战场上厮杀过的士兵。他的眼距很宽,目光呆滞,却饱含战争之地少有的纯真柔和。

乌布布的手臂上挂着一张白条,那是敌国医务兵的标志,国际法有规定,不能在战场上射杀医务人员。将他转过身去,其战友在他背后用油性马克笔写着:姓名:乌布布;年龄:十九岁;唐氏综合征患者,他不会给你们造成任何伤害,请放过他!愿上帝保佑你!

卡夏的眼眶湿润了,他将乌布布带出战壕,介绍给战友们。部队决定,派一支小队将他护送回后方,以战俘优待。卡夏很荣幸成为护送队的队长,他带上几个比较熟悉的战友,一同朝后方撤退,大部队则继续向前方挺进。撤离过程中,卡夏小队遭遇敌军袭击,整个小队六人有五人遇难,其中就包括乌布布。卡夏又一次幸存下来。

卡夏虽身中数枪,好在都没有击中要害,路过的一支友军将他救下。迷蒙中,他看见一只猫——那是友军途中救下的——乌布布死去时的眼神,队友们死去时的眼神刺激着他,他想要逃避,他不想作为人活下去,于是,他变成了一只猫。这便是卡夏为什么会自称老猫,行为举止也同猫一样的原因。后经医生诊断,是战后创伤综合征引起的精神紊乱,目前并没有很好的治疗手段。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卡夏讲故事。当天傍晚我和他告别以后,因为要处理一些个人事务,约莫一个月的时间,没能前往疗养院看望他。等我再去时,他却早已不在原先的病房了,从一位熟识的护士那里得知,卡夏在一个星期前病情恶化,被紧急转入当地医院的ICU病房。得知这个消息,我快速坐车驱往医院,得到许可以后,慢步走到隔着卡夏和我的一扇玻璃门前。卡夏身上插着许多管子,一旁的心跳监测仪滴滴滴地响着。

余光里,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后来得知那是卡夏的孙子。我和卡夏认识这么久以来,并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孙子,也从未在疗养院见过他。一直以来,都是卡夏年迈的母亲在照顾卡夏。记忆里,那个孩子是有母亲陪同的,他们看向卡夏的眼睛里并没有悲哀,而是一丝顾虑,他们在顾虑什么?卡夏那一个月一万块钱的养老金?我不知道,只觉得小孩手里拿着的写着“祝您身体健康”的牌子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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