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鸿儒
(4)
王哲住的小学校,在队上的最西边,十分僻静。除去白天学生们上课时的喧闹声,其他时间几乎是万籁无声,四野无人。往西能看到远处的浅褐色的贺兰山脉,往东,也就是学校前面,是好大一片知青栽下的沙枣林(扎根树)。夜里有风的时候,那沙沙的声响清晰的传来。让你心里静静的,有一种置身远古的感觉,说不出的神秘和想往。
时间不长,他俩已经无话不谈了。自然是陈欣问的多,说的少。那个晚上王哲说到他当初被下放的事。说话之间,她发现自己深爱的人有絲忧郁,有絲悲情;不过她没有在意;那么正直、快乐的人,即使是再坏的境遇,他是不会惧怕的。
王哲说:他大学并没有毕业。因为赶上了运动。同班有个女同学,是学校副校长的女儿,他们曾要过好。并强调说,是那种你帮我,我帮你,属于友谊的范畴。就要毕业考试了。他想继续完成学业,实现自己的文学梦。因此心里很乱。
王哲说,那个女同学能够帮助他留校,不必下放。还能够参加毕业考试。可前题是,必须先确定下俩人的恋爱关系。王哲说:
“我没有答应。我以为两个人要好,为什么先要确定条件来约束人。这不是什么真感情。做人应该真实、单纯。再说,有条件的爱,会让你一辈子不舒服。
她三番五次的纠缠我,说他爸爸能为我们安排好一切,留在城里享福,你何乐而不为?还说是我伤了她的心,说我就是个天真幼稚的傻瓜。让我好自为之。
我下放农场以后,她来过一封信,说当时我俩都很冲动,问我后悔不?她强调说,她的冲动全是因为爱,盼我回心转意。她说只要你同意,调令可以不日而致。还说,农场的苦吃够了吧,对于理想,你肯定感到了某种绝望。信的最后她写道:希望你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收回你的话,和我在一起,现在还来得及。”
陈欣静静的听着,心里举放不止,喜忧交集。喜的是,他说的是心里话;忧的是自己的心爱之人,还有这番感情经历。
沉吟良久,王哲接着说道:“这里也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即使如此,我没有给她回信。我真不想靠着别人生活。老师曾说过,一个伟大的思想都是来自苦难的折磨。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可我也有自己的理想。我想与这命运去抗争,我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陈欣听的有点莫名其妙了。小声问:“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苦难。只是受了些委屈有些压抑罢了。”
王哲笑了笑:“我是狭隘的说着苦难;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支边?还不是因为出身不好。我之所以下放,是因为不屈服人家的摆布。”
陈欣不解,和数十年后她的女儿一样,笑眯眯的翻起一串儿白眼:可是……这是我们改变不了的。
王哲耸耸眉头,固执的说着自己的见解:“对,改变不了的就是对的吗?就是真理吗?也许我比你多上了几年学,可我不想乞求那种无缘无故的施舍。我不想上天堂,也不想下地狱。我只想自由自在的活着。还好,命运眷顾了我,让我遇见了你。”
说这话时,陈欣看见那俊朗的眼睛里,亮光一闪。心里瞬间生出许多怜悯,就偎依在他的肩头,安慰道:“你干嘛这么想?咱们俩在一起就挺好的。在我心里,你是完美的,几乎处处都让我欣赏。就是……总觉得你的想法怪怪的,是不是自寻烦恼?”
“不,我总觉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怕什么?我们又没犯什么错。大不了,就像你说的那样和命运去斗争——我们两个一起。”
“我当然不怕。可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这两天我看场代表的眼神就不对,鬼鬼祟祟的不可捉摸。”
“是因为那次我打了他耳光?……他卑鄙无耻,他能怎么样?想黑白颠倒?再说,还有老队长他们在,他敢报复?”
“老队长是个好人,今天还找了我。正是他的提醒,我才有了这些想法。”
陈欣此刻放开缠绕在那肩上的胳膊,挺了挺腰儿,认真的问:“你做了什么?还让人家提醒。”
“都是些无中生有,捕风捉影的事。队长问我,有几次宣传最高指示的黑板报,刊头上画的旗子为啥不用红粉笔?人家场代表可说过你。我说红粉笔用完了,只能用白粉笔。小卖部那阵子又没货。再说以前就是这样画的。大家也没有说什么。这能说明什么?队长就唉的一声,瞪起眼,说你狗日的也不长个眼色,我们看当然没啥,可在人家场代表眼里就是个事情嘞。
队长是好人,他夸你、骂你都是那句‘狗日的’。我从不在意。心想,这家伙想搞什么名堂?队长又说了一件事,让我更加气愤。问我队上的老叶往上面打报告想平反,是你写的?我说啊,可场代表他怎么知道的?队长就哎呀呀的,又骂了声狗日的,你别看人家天天闲着,人家干的就是这个活计,他咋能不知道?
一打三反定的案,那是组织上定的。你想替他翻案?还大学生嘞,你咋了啥?看着挺灵光的脑袋还不如庙里的迷湿爷(读音,指庙里的泥胎)。
老叶是浙江支边来的,度荒那三年,家里人口多实在吃不饱。就时不常的小偷小摸,已补饥荒。喂牲口时抓点饲料、下大田时掰几盘葵花籽、脱粒时偷偷带回些稻谷。
在当时每个职工都干过这种事。逻辑是不言而明的——民以食为天。为了混饱肚子,队上的干部几乎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工作组来了以后,不知是哪位积极分子告了密,瓜捡软的捏,马找善的骑。老实巴交的老叶就遭了罪。罪名非常奇葩,就像天方夜谭。
先是要罚钱:说你脱粒一个月,一次两个口袋装滿(指衣服下方的小口袋)至少有一斤多,三十个晚上,很厚道的算,也有三十斤。老叶想,这还算合理。就狠了心说:那我就认错罚吧。
工作组的人还不放过,说没那么简单,你还没有认识错误的严重性,这是犯罪呀!三十斤稻谷能种三亩七分五的一块田。到了秋上能打多少粮食?你知道不?打的粮食到来年,又能种多少地?这么算来算去,吓的老叶目瞪口呆,急的当场就尿了裤子,以为遇上了“周扒皮”。
工作组早已摸了底,知道老叶家的处境:除去两口酸菜缸,一只旧木箱,就是那盘土炕,穷的连耗子都懒的在他家打洞。最后,工作组把老叶当了典型,被关了一段时间。老叶当然感到冤枉。”
说着,王哲眼睛泛光,攥起拳头。在陈欣看来,和宣传画中的光辉形象简直一模一样。王哲说:
“是老叶找到我,我只是帮他写了一封信。那么一个老实人,我不该管吗?我能不管吗?不是说要解放世界上四分之三受苦人吗,我看先把老叶的问题解决了再说吧。”
陈欣被他的正义感动了,感动的高山仰止,心潮澎湃。一时间,把那些不祥之兆抛到了九霄云外。甚至想到以后和他天天生活在一起,该有多么超脱和有趣。可嘴上却说:那队长的提醒算是白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