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上
然而好景不长;文书的美差没让我高兴多久,就被队长拿下。起因是队上一个叫方十一的浙江人,找我写一份上诉书。方十一是六十年代初从浙江来的支边青年。说是“支边青年”,实际上和我们知青有质的不同。他们一般拖家带口,男女老少一锅端。带有明显的移民性质。方十一在队上是个厉害角色:不仅是数一数二的劳力,而且性格豪爽,脾气暴烈。因此吃了不少亏。
当时正是饥饿年代,人们为了吃饱肚子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去滿足口腹之欲。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少人铤而走险不择手段。“双反运动”便火上浇油,应运而生。在当时,拿公家东西‘果腹‘的事情很常见。只是民不举官不究。方十一的案情实属稀松平常,只是撞到了‘枪口’上。现在想来像是天方夜谭,令人唏嘘不止。
一天收工,方十一饿的心里发慌。经过向日葵地的时候,他突然眼前一亮。那时节田里的向日葵还没有成熟,剥开黑色的外壳,白色的籽芽嫩的一掐一兜水。方十一急火火地顺手掰了一个硕大的盘头,蹲在地边像个啮齿类动物一般啃食起来。几个收工的妇女经过时,正好看见他下巴上黑白相间、滿脸汁水的窘态,便被婆姨们嘻嘻闹闹着实耍笑一番。搁往日,方十一不会吃这个亏,一定会怒目圆睁,不忍其辱。可此时肚子里的饥荒把他弄的连自己是谁都不十分明白。方十一不以为然,骂了声——怕他妈的鬼。起身又掰了几个籽粒饱满的向日葵,揣在怀里带回了家。
如你所料,这事被一个快嘴的婆姨告给了工作组。工作组的人正愁没有目标,无事可抓。方十一算是倒了霉,被当作盗窃的典型案例。方十一哪里肯服:“态度嚣张,死不认罪”,说为了吃饱肚子天经地义,不能算是偷;而且呼天喊地,吼声如雷说自己冤枉。随后工作组又挖出方十一平日的狂妄的言行:说自己有“反骨”,还不止一次说过,他祖上和宋代揭竿而起的方腊有血亲关系。这还了得,工作组认为必须煞住方十一的危险情绪,以儆效尤:扣发半年工资,监督劳动半年。还说这是最轻的处罚,推理的逻辑是:那几盘向日葵长成的种子,能播种一亩地;能打出多少向日葵,又能榨出多少油!说这已经是轻判了你云云。
事情虽然过去了几年,可方十一如刺在喉、怨气难平。那天晚上就找到了我。进屋就从怀里掏出一瓶酒和一截腊肉(他保留着老家的饮食习惯),在当时,知青的工资是一天八毛钱;他们拿多少,不知道。但可以说方十一是倾尽所有、为我而来。在我屋里把那稀罕的东西往土坯桌子上一墩,开口便道:我就和你们知青合的来,因为你们谁也不怕,又有知识敢讲话。说着就倒满了酒,开始诉说他的冤情。这自然博得了我的同情。方十一说他写不来字,才来找我。说我是队上的文书,这才是正经该办的事。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多半是因为被方十一的直率和豪爽所动。于是我情不自禁的为他写了那封上诉信。
没过多久,队长一大早就唬着脸找到我,手里拿着那封信,在我面前抖了一阵,喝问道:是不是你写的?我心里一愣,等看清了封面的字体,便坦然承认:是我写的。方十一说双反运动的事对他处理的不公……,没等我说完,队长叹了口气,就吼了起来:俺看你是个人才哩,才让你做了文书。你狗日的(队长赞扬人也这样)就这样当文书;找上边的麻烦、挑领导的毛病、这是对抗组织!再说,这些沉芝麻烂谷子的事,跟你有啥毬关系?你是让驴踢了脑袋唦?我蒙了一阵就实在忍不住说道:人家有理就应该让人家讲。再说这事您不该问我,应该去找方十一。队长确实动了气,用手点着我,又叹了一声:小王,你狗日的是真不清楚,还是给装糊涂;不是俺不敢招惹那个怂,是你这个文书就不该做这种事。
我依旧愣在那,心里感到一丝迷惘。我知道队长是个好人,便低头垂脸什么再不辩解,任凭他的喝斥。一阵,队长果然降低了声音,好像是在关照我:你明天再回马号,马木子病了,你去替他干一阵子,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找俺。说罢背着手就走,嘴里不住的唠叨道:这种事你咋就想不明白,真是个迷糊子。
这件事整的我情绪低迷,既没面子又不明就理。一气之下索性第二天一早就搬到马号的草房。热心的赵谝子帮我寻到一块杀羊的旧门板,又去沙枣林找来四截枯木桩。临窗架床,倒头便睡。屋里有些潮湿,弥漫着芦草和苜蓿的淡淡清香。在这安静,无人烦扰的草房里,心里的那絲愁怅便慢慢淡去。
一觉醒来已是晌午,赵谝子告诉我,说方十一来过,还提着酒肉。见你睡着,把东西交给我就走掉了。我说方十一是个能交的朋友。赵谝子说,对,都是吃苦出力的人,哪有什么坏人?我说,那我替他说话能有什么错?赵谝子嘿嘿的笑了两声,就开始像个长辈一样数落起我(他和队长都是独一师的老军工,年记恐怕和我的父母差不多):这是两回事啊,小王,你多大了?别老像个娃娃。你写的那封上告信连咱场部都没出去。队长为啥撤你,那是给上边看的,那是在护着你。明白不?你们知青不可能在这沓沓待一辈子,到哪都得学得机灵点。接着赵谝子说起队上一位极老实的人。大意是:你小王看咱队上的傻程程,从小到大一天价跟着牛沟子在滩里转,脾气秉性被磨的和牛一个样。可是他懂牛的眼色:早上牛放到滩里,他也和牛一样悠闲,躺在地上看着白云悠悠飘过,实在烦了吼上几声谁也听不見的大尺度酸曲;可牧归时,哪个牛走的慢些,就用红柳棒棒戳它的沟子。久而久之,到了归圈之时,那牛群只要听见傻程程那声嘶哑般的吆喝,看见他手中那颗红柳棒高高举起,牛群就乖乖的往回转。这会的牛就要看傻程程的眼色了。你个知青难道还不如他?(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