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其实真的很爱小七。 从初中，到高中。直到大一那年，小七决定跟着那个欧洲男人去法国。

莫言说，那天以后，我的世界开始苍老，思恋占据了所有。

莫言一宿没睡。穿了一条平角内裤，在五楼男生宿舍门口的走道来回踱步。一整夜的时间，他不知疲倦的钟情于这种重复的动作。 我要不要找理由把她留下来？ 我该不该告诉她，我有多爱她？明天去送她吗？莫言像个孩子，变得懵懂无知起来，所有的疑问在大脑盘旋，膨胀，下一秒也许就会爆裂。

第二天莫言没有去上课，在老师面前品学兼优的莫言第一次翘课了，为了一个即将从生命中消失的女子。

九点二十的飞机。莫言六点便到校门口拦下了出租车。从学校到机场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他不想因为堵车误点给自己留下遗憾。莫言抱着手中七年来一直在不停记录的蓝色笔记本。看着窗外向后倒去的城市建筑，头顶晴朗的天空蓝的格外虚伪。收音机的电台那天早上放着一首很久前的电影音乐。

地图上一条。十厘米的线段。把你我分隔。在世界的两端。所有的如果。都很可能兑现。所有的分离。都在所难免。

七点二十，出租车停靠在机场旁边。莫言推开车门，站在机场前的广场，对着这个城市做着深呼吸，他尽量让自己内心的焦躁不安变得温顺一些。

头顶那蓝绸子中，一架架飞机发出沉闷的轰隆声，载着即将远行的人，一昂首飞向远方。候机厅拥挤的人群，拖着简单的行李。很多人在告别，也在等待，等待即将归来的人。

莫言没有告诉小七自己会来，小七也不知道这一切，莫言只能漫无目的的在机场寻找。疲倦的眼神从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上扫过，这些陌生的不在遇见的脸庞。他在祈祷，但愿能在下一刻，双眼的困倦中倒影出那张熟悉的让自己彻夜未眠的年轻面孔。

时间，一如既往地飞速行走，炫耀着它最无情的本色。莫言焦急的穿行在机场每一个可能进去的角落，像一头发疯的野兽，疯狂的寻找自己的猎物。

7:40……8:00……8:30……8:50……

小七一直没有出现，莫言感觉自己即将崩溃。眼下只剩半个小时而已。莫言冲进嘈杂的候机大厅。

小七……小七……小七……

莫言不停的呼喊，他并没有注意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也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所有的眼神几乎同时停留在莫言身上，他们不知道他在干嘛，又或许有人明白，但那都无关紧要。

当深爱的人将要离开，一种不知所措的无助感被无限扩大。明亮的候机大厅，没有人回答，他只能听到自己声嘶力竭的吼叫。

后来终于是没有了力气，莫言摊在候机厅的地面，并不只是失望那么简单。可又在下一刻，他听到熟悉的声音。有时候见比不见得要好，他知道这一点，可是很难真的就那样做了。

莫言和小七坐在候机大厅的蓝色座椅上。彼此沉默。莫言死死地握着手中的蓝色小本。

“不打算说点什么？”小七终于先开了口。

莫言依旧沉默。

“我已经换了登机牌，给不了你太多的时间。”

莫言抬头，干净明亮的年轻脸庞，还有汗水干枯的痕迹。

“那个男人呢？没有任何表情，他根本不知道眼下该流露出一种怎样的表情来化解这一场尴尬，或者说是遗憾。

“他过去安检了……”

“整夜的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要你留下来，可我没有理由。我爱你，你是知道的，但你从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这个蓝色的本子，我带在身边整整七年，它会告诉你我有多爱你。记得，现在不要打开。七年，没有人比我懂你，我知道你的想法，我希望你的选择可以让你幸福。还有，今天我来送你了。”他打断她的话，一口气像是要说完一生的话语 。

小七嘴角有淡淡的笑，看着手中蓝色的小本。封面有莫言过去涂上的简单图画，深蓝天空下，男孩站在废弃的铁轨旁边，遥望远方。黑白色彩单调的让人心疼。

“没有了么？”小七依旧淡淡地笑，清澈明亮的双眼，盯着莫言，从未移开分毫。

“没有了！”莫言的脸上，仍旧被平静占据，看不出该有的悲喜。莫言懂得，有时候绝口不提比千言万语要好。这像极了某个电影的场景，却又有一些不一样。

“我走了！”小七起身，向前走去。

“小七！”莫言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

“什么？”小七没有回头。

“本子的夹缝里边有我的电话号码，你从来都不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也从不要向我要电话号码。七年了，每次都是我满世界的找你，我希望下次你可以来找我。这个号码我会一直用下去，一直。”到后来他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好像自己也听不到了。

小七沉默，没有说话，片刻后径直向登机口走去。

莫言呆呆的望着，看着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中袅娜娉婷的身影。爱人，就这样毫无征兆的消失在自己真实的世界。

世界，开始苍白，褪掉了所有色彩。 其实，我可以给你全部的，三年而已，而你却还是等不及要去远方。莫言望着刚刚起飞的飞机，转身徒步向学校走去。

莫言望着天空下这座熟悉的嘈杂城市，开始感觉到它的陌生和可怕。一种莫须有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这座城市，有太多的记忆，不知不觉让人徒增一些好似原本不该存在的哀伤。莫言从左边口袋掏出手机，轻柔的滑动，眼神中流露出看向爱人的柔情。他期待，也许在以后的某一天，电话会响起。接通电话，听着熟悉的声音，脸上会有满足而久违的笑。

回到学校，等待他的是一顿严厉的训斥。后来回到宿舍想起，却发现老师说的每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思恋，已经根深蒂固，陪着莫言走过平淡的三年时光。毕业聚餐那天，莫言第一次把自己灌得伶仃大醉。几个同学把他抬进宿舍，吐了一地。 离开学校半个月后，莫言收到一家公司的聘用书，总体待遇都还不错，莫言没有任何犹豫搬进了这家公司。

工作可以让自己充实，这样也许更容易遗忘一些东西。公司在大厦三十八层，莫言很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每天和所有人一样，上班和下班，生活平淡，不起任何波澜。

时间慢慢过去，三年又三年。莫言工作格外努力，已经做到部门经理。下班莫言开车回家，公寓离公司较远，那里远离城市的喧闹，可以给人以安宁，莫言很喜欢。

回到家，宽敞明亮的房间，依旧显得格外空荡。墙壁上挂满女孩的照片，无一例外的都是小七。所有的照片都是莫言大一那年从小七同学那里收集回来的，九年的时间，照片有点发黄了。照片上小七写满青春的脸上永远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一如九年前一样真实。

“小七，我回来了。”莫言望着墙壁上的照片，长满岁月的脸上有很开心的笑。然后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一天的所有事情。

“哎！我跟你讲，今天我在公司闹了个大笑话，我今天穿的鞋居然是一样的一只，你看，一只白的，一只黑的。我竟然没发现，呵呵呵呵，他们笑，我也笑的不行。”

“哦！对了，同事小刘下礼拜结婚，你说咱随多少礼合适？两百？两百太少了吧，我看……嗯……五百吧，就五百吧！”

这像是个被遗忘的疯子，可没人懂得，每张照片上都镌刻着莫言深深的思念，对一个消失在自己生命中将近十年的女子。

思念无法彻底终止，回忆不断的撕扯灵魂。任年华似水，依旧无法冲淡心底那一丝刻骨铭心的悲伤。思念越发的深刻，疼痛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无力制止。无法遗忘，无法求取。双眼是决堤的汪洋，思念在这座城市蒸发，毁灭。如果可以，莫言祈求，可以给自己远离痛苦的解脱。

上帝仿佛听到这样的诉求，那一晚，莫言的手机里传来一条邮件。 莫言打开电脑，登录邮箱。只有一张照片，却显得格外刺眼。那是一张三口之家的合影。英俊的欧洲男人抱着自己的妻女，女子薄粉敷面，干净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小女孩和自己的母亲很像，拥有着一张挂满灿烂笑容的稚嫩小脸。照片下面写着几行小字。

莫言，我想你看到了，如今的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现在的生活我很满足。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够像我一样幸福。你可以安心的将我忘记了。

莫言安静的看完，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沉默。昨日的所有如此的深刻，并不只是浮光掠影那么简单。思念渐渐模糊，变得忽明忽暗。是该解脱了么，莫言笑着。关掉屋子里所有的灯。对着电脑发呆。音响放着简单的音乐。

你消失的那天晴朗无雨，空气质量据说是一级，这个城市少有少有的洁净。我以为你只是出去呼吸呼吸。你晒在阳台的衣服，你的抽屉慌乱如昔，你的头发还缠绕在梳子里，你的开门声随时会响起。我等了又等还是一片空寂。

第二天，莫言给公司递了辞职信。没有任何理由，收拾好所有东西，留下一群满脸疑惑的同事。 回到家，莫言暗淡无神的双眼，在四周的墙壁缓慢的移动。然后是玻璃破碎的声音。莫言敲碎所有的相框，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莫言颤抖着双手拾起每一张与小七有关的照片，上面沾满莫言身体中流淌出的鲜红液体。

莫言平静地望着每一张熟悉的照片，灵魂穿过漫长的记忆，回到最初的起点。定格在那张永远有着灿烂微笑的面孔。那是小七，那是曾经让他决定用一辈子时间去爱护的女子，亦是在他的世界消失了几乎十年的女子。 回忆，把人变得麻木不仁，回忆，腐蚀了一切自知之明，留给莫言一具如行尸走肉的空壳。

莫言掏出打火机。看着一张张照片在自己眼前慢慢的化为灰烬，留下四周苍白的墙壁。躲在希望背后的失望，毫无征兆的闯入莫言的世界，让莫言手足无措。 莫言无力的瘫倒在沙发上面，拿出香烟，一支接着一支。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烟雾。 起身，站在十八楼的窗边，透过玻璃，欣赏着这座熟悉的美丽城市天边的那一抹即将消逝的夕阳。城市开始暗淡下来，被黑暗笼罩。街边的路街灯相继亮起，发出昏黄的光芒，驱散这夜的落莫。

城市开始变得灯火通明。莫言没有开灯，安静的感受着这夜的落寞与凄凉。有些东西，无法拒绝，只能欣然接受。 十年的相思，日夜的期盼，化作无尽惆怅。千万思绪，在寂静的黑夜中变得格外清晰。可不可以和自己说声对不起，又拿什么给孤苦无依的灵魂一些慰藉。

莫言退掉了房子，卖掉了汽车，处理掉这些年所有的和自己有关的东西。背着偌大的帆布背包坐上出租车，向机场驰去。这是他第二次去机场，原来的那条路已经不再，这条是新修的机场高速。莫言眷恋的望着窗外熟悉的城市，这一次，自己要离开了，离开这做生活十年的城市。没有送行的人，也不需要向谁告别，这样简洁的方式，是他喜欢的。

坐在新建的候机大厅，和所有人一样，安静的等待登机的命令。

飞机起飞，飞往南方某处。莫言在天空透过窗户看向远方的天际，小声说道。小七，我正在学着慢慢忘记你。

莫言开始他漫长的旅行。 从洪江古商城，到凤凰古城，再到水墨婺源。莫言一直在行走，行走可以让他安静下来，疼痛不会那么的强烈。

在乌镇，莫言遇到和他一样四处漂泊的安安。吸引莫言的不是那张俏丽的容颜，亦不是婀娜的身姿，而是那张始终有灿烂笑容的面孔。这笑容很熟悉。

两人在一起，聊很多的话题。眼前的这个女子总是可以给人欢乐，爽朗的笑声以及灿烂的笑容，让人觉得亲切。两个人凑在一起，在地图上描下许多的红点，然后风尘仆仆的奔赴每一个目的地。从南方，到西南。五年的时间，他们记不清走过多少城市，却还是乐此不疲的奔赴下一个目标，他们像时钟的指针，永远不知疲倦。

15年的冬天，莫言和安安到了西藏。两个人在布达拉宫高大的神像面前，身体匍匐在地，虔诚的膜拜。

莫言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我可以在这里洗清我的过往，给自己一次重生。”

安安转过头，看向莫言，表情少有的严肃。“有些东西，在心底已经生根萌芽，要抹去，除非死亡。”

莫言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开始觉得她似乎有点可怕，莫言从来没有给安安讲过自己的过去。

那夜在旅馆，莫言和雨涵彻夜做爱。安安依偎在莫言怀中。

“莫言，我走累了，我们回家吧。”安安淡淡的说着。

“嗯。！”莫言简单的回答，如同没有思想的傀儡。安安把莫言抱得很紧，生怕他从自己身边消失。

也许，安安的生命中曾经有这样一个男人偷偷的溜走。安安不知道莫言的过往，莫言同样也不知道安安的过往，有些过往是不能被轻易提起的。

莫言跟着安安回到了苏州老家，亲人为他们举办了简单的婚礼。那天，天空阴沉，不一会儿便下起漂泊大雨。莫言如毕业的时候一样，喝得很醉，安安扶着莫言，将他放在床上。看着眼前这个酣睡的男人，安安惬意的笑着。

午夜，安安习惯性的抬起左手向身旁抱去，摸索半天，身旁空无一物。安安惊醒，看着洗手间明亮的灯光，里边隐隐传出男人抽泣的声音。安安光着脚，向着洗手间走去。

安安躲在门边，听着莫言自言自语。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我忘掉你了，我努力的想让自己忘记，但是我做不到。”

“我在雨涵身上看到你的影子，我知道我肯定在劫难逃。小七，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可以忘掉你的。”

莫言哽咽的声音传进安安的耳朵。莫言听见外面猛烈地关门声，莫言冲出来，整个房间没有安安的踪迹。片刻的清醒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失去安安。

天空，依旧大雨倾盆。莫言穿着睡衣在大街上奔跑，呼喊安安的名字，直到声音嘶哑。一如十五年前在机场呼喊小七一样，但是一直到最后安安还是没有出现。莫言不停地奔跑，寻找，呼喊，在这做陌生的城市。雨势太大，道路开始变得模糊。

街头的拐角处，莫言看到向自己疾驰而来的大卡车。莫言想躲，但却没有了机会。 卡车猛烈的撞击，莫言整个身体被抛出，掉进旁边的河道。骨头断裂的剧烈疼痛充斥着莫言的每一根神经。莫言看见自己缓慢的下沉，没有挣扎，身体一点一点下沉，离水面越来越远。

恍惚中，莫言看到了那张灿烂的笑脸。 莫言说。小七，看，我终于找到了永远将你忘记的办法，我可以解脱了。安安说，人死可以抹灭一切，如今，我办到了。小七，也许那天我告诉你我有多爱你，你应该可以留下。只是，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大雨清洗掉莫言洒落在路面的鲜血，那些人，那些过往。消散在这陌生城市的雨夜，不留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