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史、艺术史上常有一些非常杰出的作品,是创作者在年纪很轻的时候写出来的。有时候你很难想象,为什么一个十来二十岁的人会写出那么深刻的东西,那可能是我们临死之前才能领悟的道理。
比如《第一炉香》,是张爱玲在23岁时创作的,若是没有经历过人世的沧桑,为何会有如此世故的人世观察?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怎么仿佛已经见证了人世间的种种冰冷与阴暗,怎么会深谙人性的幽深复杂,更懂生活的无奈和残酷。
也许,一个成功的创作者,有时可能是通神的,在某一霎那,某一种灵感或某一种体悟,能够让她得出一种超出生理年龄甚至心理年龄的限制,洞穿至时间隧道的另一边。
数次读张爱玲的《第一炉香》,你就会越发感叹于张爱玲的才华,你会以无数的触觉神经与她笔下的故事接壤,那么,燃上一炉香,再度品味这个战前香港的故事吧。
她有一张平淡却美丽的脸,张爱玲用了一个绝妙比喻——上海粉蒸肉。漂亮,可以是女人的资本,也会成为后来堕落的罪孽。
女中学生葛薇龙,为了躲避战乱,和全家人从上海来到香港,但香港也起了战事,葛薇龙的父母决定回到上海,而这,就意味着葛薇龙的学业即将中断,所以,她瞒着父母找到自己富有的姑妈梁太太,希望姑妈能够接济自己上学。
葛薇龙的姑妈,也就是梁太太,年轻时,为了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在众叛亲离下,嫁给有钱又年老的富商。富商去世后,姑妈继承了遗产,作为一个富有的寡妇,在私人生活方面,名声一直不太好。
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梁太太一出场,就相当带有冲击力,张爱玲用冷色调的黑色、绿色,透出神秘和危险的味道。而意象的蜘蛛,烘托着这个人物的深沉难解,另外,蜘蛛还隐隐含有撒网捕猎的意味。
关于这个“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的姑妈,葛薇龙早有耳闻,但她没有退缩,态度还有些暧昧,她想着既然来了,还是要依照原计划跟姑妈提出要求。
几个回合下来,张爱玲写了一个非常精彩的细节,梁太太用扇子挡着脸,透过扇子的漏缝盯着葛薇龙,既像猎人看着猎物走进自己的圈套,又像买家细细审验商品。细微之处,让人不禁脊背发凉。
“只要我行的正,立的正,不怕她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管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
出淤泥而不染,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尽管葛薇龙已经觉知到了自己处境的问题,却还是安慰自己,警醒着自己。
我们习惯把《第一炉香》讲成是一个纯情女学生逐渐堕落的过程,总怀有一颗同情色彩的心,但实际上所有的结果,都是葛薇龙的自主选择,从表面看,她被迫无奈,但她还是选择了,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
一念起,便是地狱。
梁太太偌大的豪宅,体面的女佣,精致的行头,给葛薇龙造成强大的冲击力。《第一炉香》里有一个经典的场面,就是这个年轻的女孩儿,第一次看到满柜子的漂亮衣服,她一件件试穿,纱的绸的,软缎的,短的,长的,她陶醉了,尺寸全部合身。
葛薇龙明白这是姑妈为她所准备的,“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长三堂子是指晚清的一种高级青楼,也就是说,葛薇龙感受到的处境,如同一个青楼里被新买进的妓女。
你看,她的认知是清晰的,正如她说的,她是睁着眼,走进了鬼气森森的世界,面对美丽的衣柜和纸醉金迷的一切,葛薇龙告诉自己“看看也好”。
从始至终,葛薇龙都不够天真,她并不是完全单纯,不是如一张白纸,掉入了染缸,被动沦为梁太太的社交工具和男人的捞金工具,而是见识到这个世界的绚烂,主动与魔鬼签订好了契约。所以,葛薇龙总是嘴上表着决心,行动却从未停止。
渐渐地,葛薇龙依照姑妈的意思开始进行各种交际应酬,如温水煮青蛙般,梁太太一步一步的开垦着葛薇龙心中对于欲望的追求,并且引导着她一步步开始走向堕落,葛薇龙在这个充满熏香脂粉气息的宅子里有些飘飘然,开始习惯前簇后拥的生活,误以为这是她踏入上流社会的开始,殊不知这一切都只是美好的景象,隐藏在这些华丽衣裳下的,是欲望的陷阱。
人性里最逃不过的,一个是贪念,一个是谎言。葛薇龙的价值观告诉她,在姑妈家会有辱自己的名声,而另一方面,她又被这个华丽的世界诱惑着,但即便如此,她也愿意蒙着眼走在钢丝上,假装自己如履平地。
葛薇龙做着两手打算:一边努力念书,一边寻觅一个合适的男人,这符合当时香港的社会状态,工作的确很难找。身世背景好,人要年轻俊美,嫁给他要终生有靠,就像葛薇龙一开始选择的卢兆麟,但没想到,她精挑细选的目标,却被梁太太截胡了。
随着卢兆麟的移情,她遇到了另一个人。一个和她目标相反的人,可她偏偏是死心塌地地爱上他,那是一个虽出身富贵人家,却是不受待见的私生子,一个没有谋生手段,有点小聪明的浪荡儿。
乔琪乔,年轻,英俊,才华横溢且热情浪漫,张爱玲将笔下的乔琪乔写的非常具有男性魅力。
葛薇龙初见乔琪乔便有好感,只是被乔琪乔看了看,自己就像热牛奶一般从壶里倒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色相好、具有诗意、不会被姑妈所迷惑,葛薇龙对乔琪乔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那时梁太太正和卢兆麟打得火热,自己的旧情人司徒协却回来了,她想把葛薇龙送给司徒协,以示讨好。三人在车上时,司徒协先是送了梁太太一只镯子,又立刻给薇龙戴上了一只镯子。
“那过程的迅捷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
这件事让薇龙梳理了一下自己,在姑妈家住的这三个月,吃也吃了,玩也玩了,又在交际场中小有名气,普通女孩所憧憬的一切都尝到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呢?所以,用自己来笼络司徒协的事情,还会有下一次。
她想起了乔琪乔。
“在过去,乔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聪明了,他的人生观太消极,他周围的人没有能懂得他的……幸而现在他还年轻,只要他的妻子爱他,并且相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而且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人,不怕没有活路可走。”
乔琪乔没有变,还是那个纨绔子弟,变的是葛薇龙,她率先为自己编造了选择的可能性。当葛薇龙问起乔琪乔对婚姻的看法时,乔琪乔说自己不预备结婚,也不配结婚,他给不了薇龙婚姻,也给不了爱,只能答应给薇龙快乐。
快乐,说白了,就只是露水情缘,这和葛薇龙想象中的差了太远!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令薇龙崩溃的事情,乔琪乔竟然和梁太太家的下人勾搭在了一起。原来,他的快乐可以给任何人。
这一次,葛薇龙坚决要回上海去了,船票都买好了,却突然淋雨生了病,她这一病,竟然从夏天病到秋天,没能回得去,她开始渐渐怀疑,这病,或许有一半是她自愿生的。
还回得去吗?葛薇龙其实一直清楚自己的处境,只是不愿意面对那个在物质面前软弱的自己。到了现在,她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这不是因为突然的面对真实自我的勇气,而是因为从现实上来说,她必须付出代价的时刻到了,人这一生,欲望与代价永远是对等的,你的欲望多,你付出的代价就大。
葛薇龙和乔琪乔结婚了,是爱情吗?乔琪乔所需的,自然是葛薇龙帮他赚钱,而葛薇龙所需的,其实是一个幌子,她需要打着爱情的幌子,继续她现在的生活,毕竟以爱之名,总不至于太难看。
从梁太太的话中,似乎就能预见薇龙的结局:
“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
可想而知,等到薇龙年老色衰之后,还要落得个被抛弃的命运。
乔琪乔是海上的蝴蝶,看似翩翩起舞,潇洒得很,实际无力挣脱大海的广袤束缚,最终会葬身大海,他享惯了福,又没有钱,天生一个招驸马的好材料,薇龙最终沦落为不是替姑妈弄人,就是替乔琪弄钱的地步。
她这炉香,终是灭了……
“你明明知道一句谎话可以多么令我快乐,但是——你不,你对我,总是懒得操心的。”
“可是,你也用不着我编谎话给你听,你自己会将自己哄得好好的不是么?”
于一片嬉笑之中,吐露最残忍的心声,如同乔琪乔所说,葛薇龙一向是会哄自己的,然而能这样永远哄自己哄下去吗?有时,我们希望愚笨些,最好愚到,瞒过自己,有时,又希望再聪明几分,聪明到识得破别人。
女孩为什么会喜欢上浪子,因为浪子能够挑动她的心,可是又期待浪子跟她谈恋爱甚至跟她结了婚之后,就变成君子。
这该鄙夷,还是该同情?葛薇龙既想要物质生活,还想要一份爱情,她的堕落之所以能够让读者们更加痛心,无非就是张爱玲在这个角色的设定上,更加的贴近生活,让人们自我感觉仿佛是读者本身走进了香港的花花世界。
从最开始的矢志不渝,到后来的动摇,再到后来的彻底堕落,纤尘不染的葛薇龙终究没能逃出生活的大染缸,她成为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而在每一次让步中,她都是十分清醒,是一种“清醒的堕落”,或许人生就是一场悲剧,每个人都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都具有张爱玲式的苍凉与悲凉。
我爱你,和你有什么关系。
张爱玲书中的人物是无可逃遁的镜面,直直地打到现实世界人们的脸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