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多年以后,在临终的床榻上,奥雷里亚诺第二将会回想起那个阴雨绵绵的六月午后,他走进卧室去看自己的头生子。”
多年以后再读百年孤独,会像初读后那般寂寞吗?
加西亚·马尔克斯喜欢看下午场电影。在他看来,下午三点的电影院像一座博物馆,两者都有一种冰冷的空气和葬礼般的寂静,“下午三点是真正的电影工作者喜欢看电影的时刻。电影可能非常好,也可能一塌糊涂。这无关紧要。如果在街上有人对一位真正的电影工作者说某部电影糟糕得让人受不了,他一定会兴致勃勃地去看下一场,好确认那部影片确实很糟。”
在《百年孤独》的小说与电影之间,马尔克斯是最大障碍。电影《百年孤独》,错过了黑泽明,就永成遗憾。
马尔克斯一向反对把它们拍成电影,因为非常清楚地了解电影与文学之间的差别,“比如《百年孤独》⋯⋯我更希望读者继续想像书中的人物,想像成他们的叔婶、他们的祖父祖母或者他们认识的和理想化的人物,同时创造我的作品中的人物的形象。我认为,故事一旦被搬上银幕,它就会大逊其色,而形象在强加给观众时会比书中的文字更有影响力。它会对观众说:‘不,请注意,人物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样,而是这样的!他有这个演员的面孔。’我认为这就完全破坏了小说的文学价值。 ”他还设想:“《百年孤独》那么长,变成电影会是什么样子。依我看,它会更像一部可以放映十年的电视连续剧。其效果也会和小说完全不同。”
——摘自《腾讯文化》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死去时,窗外有无数小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这静寂的风暴覆盖了屋顶,堵住了房门,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这个百年家族的伊始,他的孤独,是纠缠了他一辈子的普鲁邓希奥的鬼魂,他后半生的孤独,被绑在一颗栗树下。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孤独,在他那波澜壮阔而毫无意义的一生中,在他与马尔克斯上校的对话中:
谈话即将结束时,马尔克斯上校望着荒凉的街道、巴旦杏树上凝结的水珠,感觉自己在孤独中迷失了。“奥雷里亚诺上校,”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线路上一阵长久的沉默。忽然,机器上跳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冷漠的电码。“别犯傻了,赫里内勒多,”电码如是说,“八月下雨很正常。”
孤独,就在他的权威被所有起义军将领承认的当天夜里,他猝然惊醒,叫喊着要毯子。一种内在的寒冷直入骨髓,即使烈日当空也让他不堪其苦,好几个月都难以安眠,到最后成了习惯。权利带来的陶醉消失于阵阵烦恼之中。在不可阻挡的权利和冷漠中,他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行,但却要用更多的杀戮来填补他内心的愧责和害怕。
孤独啊,就在他那十七个儿子间,每到一处,他总能看到那些少年用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望着他,用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同他说话,向他致意时的警惕神色和他回应时的神色一般无二。他感觉到自己被分裂,被重复,从未这般孤独。他厌倦了战事无常,身陷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的恶性循环中总在原地打转,只不过一次比一次越发老迈,越发衰朽,越发不知道为何而战、如何而战、要战到何时。“正常”恰恰是这场无尽的战争最可怕的地方:什么都不曾发生。他深陷孤独,不再感到预兆,他为了逃避必将陪伴他终身的寒意回到了马孔多,在最久远的回忆中寻求最后的慰藉。
孤独啊,是他的冷漠。那漫无尽头的夜里,马尔克斯上校追忆着阿玛兰妲缝纫间里度过的那些一去不返的时光,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则苦苦挣扎了数小时,试图抓裂自己孤独的硬壳。自从那个遥远的午后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他唯一的快乐时光就是在金银器作坊里打造小金鱼的时刻。他被迫发动三十二场战争,打破与死亡之间的所有协定,并像猪一样在荣誉的猪圈里打滚,最后耽搁了将近四十年才发现纯真的可贵,他没有想到,结束一场战争比发动它艰难得多。但是,他终于能为自己的自由而战,不再为抽象的概念,不再为政客见风使舵、翻云覆雨的口号而战,当初怎样为胜利而战,如今便怎样为失败而战。马尔克斯曾责备上校的鲁莽,但他微笑着说:“死亡远比想象的要难。”他坚信自己的大限已定,这信念赋予他一种神奇的免疫力和一定期限的永生,使他在枪林弹雨中毫发无伤,最终赢得这场比胜利更艰难、更血腥、代价更高昂的失败。
最后,他在金银器作坊里度过余生。他对世界的活力与变化视若无睹,约略懂得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罢了,剩下的唯一梦想就是被人遗忘,清贫度日,制作小金鱼劳累而死。
他的母亲乌尔苏拉意识到,上校并非像她想的那样,由于战争的摧残而丧失对家人的情感,实际上他从未爱过任何人,包括妻子蕾梅黛丝和一夜风流后随即从他生命中消失的无数女人,更不必提他的儿子们。她猜到他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为着某种理想发动那些战争,实际上他成功和失败都因为一个原因,即纯粹、罪恶的自大。她最终得出结论,自己不惜一切为他付出生命的儿子,不过是个无力去爱的人。
读到落泪的是上校去世的那一章节。
他梦见自己自己走进一幢空空的房子,墙壁雪白,还因为自己是第一个走进这房子的人而深感不安。在梦中,他记起前一夜以及近年来无数个夜晚自己都做过同样的梦,知道醒来时就会遗忘,因为这个不断重复的梦只能在梦中想起。果然,片刻后当理发师敲响作坊的门,上校醒来,只觉得自己无意中睡了短短几秒,还来不及做梦。
他向院子走去,忽然听见远处铜管奏乐、大鼓轰鸣、孩童欢呼。从年轻时代起,他第一次有意落入怀旧的陷阱,仿佛回到了吉普赛人到来时父亲带他见识冰块的那个神奇下午。最后,当队伍全部走过,街上只剩下空荡荡一片,空中满是飞蚁,几个好奇的人还在茫然观望时,他又一次看见了自己那可悲的孤独的脸。于是他向栗树走去,心里想着马戏团。小便的同时,他仍努力想着马戏团,却已经失去记忆。他像只小鸡一样把头缩在双肩里,额头抵上树干便一动不动了。家里人毫无察觉,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桑塔索菲亚去后院倒垃圾,忽然发现秃鹫正纷纷从天而降。
上校这场盛大的孤独,他那精彩而无用的人生,使人恍然发现,这样的一生,我们无人能逃。
阿玛兰妲的孤独,是八月的一个下午彻底拒绝了马尔克斯上校后,再也无法执拗性情的重压,锁在房间里,为自己孤独到死的命运痛苦起来。她因年少时的那场爱恋,那铺天盖地的嫉妒所酿成的悲剧(蕾梅黛丝的死),使她从此失去了爱的勇气。她的铁石心肠曾令乌尔苏拉恐惧,她刻骨的痛苦曾令她的母亲痛苦,但现在她终于发现阿玛兰妲才是世上从未有过的最温柔的女人。她怀着惋惜的心情明白了,阿玛兰妲令皮埃特罗遭受那些不公平的折磨,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是出于报复心理;令马尔克斯上校日夜煎熬徒劳等待,也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是出于痛苦的怨敌。实际上,这两种行为都属于无穷的爱意与无法战胜的胆怯之间的殊死较量,最终胜出的是阿玛兰妲毫无理由的恐惧,恐惧的对象是她自己饱受折磨的心灵。
晚年的她总穿着宽松的泡泡纱裙,顽强地抗拒岁月流逝以及痛苦记忆的侵蚀,阿玛兰妲仿佛在前额上刻着代表贞洁的灰烬十字。其实真正的记号在她的手上,在她睡觉时也不摘下并且总是亲手清洗熨平的黑纱上。那是她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是被皮埃尔罗之爱的无果,是对蕾梅黛丝的悔过,亦是无法再爱的懦弱。时间在她织绣寿衣的指缝间流逝。在人们的印象中,她似乎白天织晚上拆,却不是为了借此击败孤独,恰恰相反,为的是持守孤独。她理解了奥雷里亚诺上校制作小金鱼随即又销毁的举动。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被动。她在漫长的岁月中,与之抗衡得来的,就只有孤独,而孤独亦是她的归宿,她的故乡。
第三代阿尔卡蒂奥第二与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孤独,是在他们那不为人知的互换人生中,也许他们在玩复杂换名游戏的某一个时刻混淆,从此对换了身份,以另外的身份生活。
奥雷里亚诺第二与费尔南达的爱情更是令我不解。在他凭着祖父翻阅山脉创立马孔多那样的蛮勇,凭着上校一次次徒劳发动战争那样的盲目骄傲,凭着乌尔苏拉一心延续家族血脉那样的疯狂执拗,寻找费尔南达不曾有片刻气馁。在雾气弥漫的隘道间,在注定被遗忘的时光中,在幻灭的迷宫里,他一度迷失方向。他穿过一片黄色荒原,在那里回声重复着人的所思所想,焦虑引出预示未来的蜃景。尽管前半生如此痴迷费尔南达,却抵不过后半生他们婚姻生活中的诸多冷漠。
最后,飓风来临的那一天,第四代奥雷里亚诺读着羊皮卷,读完卷首“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在被蚂蚁吃掉”后,他迫不及待地翻起关于自己的预言,但没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因为可以预料这座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纵观这一家族,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创立马孔多,后半生却被当做疯子捆在栗子树下。他的妻子乌尔苏拉,一心为这个家付出,却也见证了这个家的灭亡。他们的二儿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妻子蕾梅黛丝,上校爱上她时她才13岁,最后却死在阿玛兰妲的嫉妒中。后来他与妓女特尔内拉,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为奥雷里亚诺·何塞。在漫长的战争生涯中,他又与17名女子一夜风流,生下17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儿子,他漫长的一生,结束在一次小便的过程中。阿玛兰妲,他的妹妹,终身未嫁,在为丽贝卡织完寿衣后,安然死去。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大儿子,第二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丽贝卡结婚,儿子取名为阿尔卡蒂奥·何塞,是个激进的自由党,最后死在了行刑队的枪下。他生下一对双胞胎,第四代的阿尔卡蒂奥第二和奥雷里亚诺第二,以及女儿美人儿蕾梅黛丝,似乎所有叫蕾梅黛丝的,都不属于这个家族,也不属于这个世界,总是纯净地诞生,又不染烟尘地死去。
双胞胎阿尔卡蒂奥第二,与女王费尔南达生下第五代神甫何塞·阿尔卡蒂奥,古钢琴师梅梅以及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梅梅因她与乌里肖·巴比伦的恋情,被母亲遣逐,郁郁寡欢后半生,最后客死他乡。但她与乌里肖·巴比伦仍有诞下一个儿子,取名为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奥雷里亚诺·巴比伦最后爱上了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也就是他的姑姑,生下一个长着猪尾巴的孩子,还未取名便被蚂蚁吃掉了。
这个家族里所有人的姓名都如此相似,类同于他们的命运,总是不可抗拒地叠加在一起。
百年精彩而徒劳无用,无人能与生死抗衡。我们始终无法把控命运的走向。看完《百年孤独》,总有人不禁冷笑书里的荒谬和愚蠢,殊不知,书外的我们,正是这般荒谬和愚蠢。